老妇人叹了口气,“夫君。”
苏老相公心神暗中一凛。
就如同被父母叫大名往往就意味着事情有些大条了一样,相处几十年,亲个嘴都得恶心半宿的年纪,被这么腻歪地一喊,他就知道,自家夫人要说正事了。
“你还记得,你当初为官时的宏愿吗?”
一句话,就将苏老相公整得沉默了起来。
这人一上了年纪,就怕回忆事情,但也往往喜欢回忆事情。
常常在村口、院中一坐就是半天,缓慢小心地翻阅着自己这辈子的过往。
一生传奇如苏老相公也不例外,被这么一说,目光迷离。
氤氲的茶气升腾,仿佛幻化出了一个丰神如玉的年轻人,登高远眺,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说着那些致君圣德,经世济民,开太平盛世的豪言壮语。
斗转星移,不知不觉间,数十载光阴过去,那个年轻人已经是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过了好一阵,老妇人才缓缓道:“这些年里,你固然心系家族,偶有无奈之事,但为国为民,当得起君王恩重,百官拥戴。一辈子所行,也没有愧对你的初心。可若是旁人不这般想呢?”
苏老相公在最开始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听了她的解释,也没有说话。
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怎么会没有野心呢,但就看这野心用到了什么地方。
如今天下局势动荡,犹如宫室失火,如若身负大才的他,不愿意去做一个裱糊匠,而是干脆添一把火,直接将这宫室烧塌了,另起灶炉。
只要最后胜出的还是他,从功利的角度而言,苏家确实不亏。
但对于一生勤政为民,努力为大夏朝续命中兴的苏老相公而言,却是一件于他个人十分遗憾的事。
对不起这大半生的殚精竭虑,对不起这大半生的忧国忧民,更对不起这大半生的如履薄冰。
夫人的担忧,不是担忧苏家的安危。
她的心之所系,始终是记忆中那个为国朝之兴衰起落而喜怒哀乐的年轻人,也始终是眼前这个毕生不改其志的老头。
苏家,对她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苏老相公感受到了这份爱意和温暖,沉默地喝起了茶,思考起了回答。
默默无语间,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的黑猫蹿到了身边,用脑袋蹭了蹭苏老相公的小腿。
苏老相公低下头,伸手从它背上解下了一个黑色的小香囊。
香囊中叠着一个封好火漆的信封。
苏老相公检查了一下火漆印信,将其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小字:夏景昀今日辞别,于长亭赠文大小姐,录之如下。
苏老相公半躺着,移目向下。
对第一段的背景之言并无表示。
看完了第二段,微微一笑,“这夏景昀的才气确实不俗,有老夫当年几分风范了。”
老妇人虽不知信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也默默瘪了瘪嘴,并不拆穿。
但接下来,苏老相公脸上的表情便缓缓凝固,看着那【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一段,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自己官场攀登路上的那些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想起了曾经短暂失意时的痛苦和迷茫.......
去国怀乡,忧谗畏讥。
只有大起大落过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那种满目萧然,感极而悲。
“融情于景,触动人心啊!”
接下来的一段春光明媚,喜洋洋,则又激起了他那些春风得意的岁月,但人老了,对那些欢快的事情,已经没那么激动了。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苏老相公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这几行墨字,尤其是盯着两句。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明明是轻飘飘的几页纸,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明明是一句话,十四个字,却仿佛写尽了他毕生的意气和抱负!
因为那是无数忠君爱国,心怀天下之人的呐喊和初心!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喃喃念着,旋即哈哈一笑,“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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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坞,苏元尚的宅子。
一个老头从后院走了出来。
两个妇人连忙围了上去,一个年迈些,一个不过中年,但都是一脸关切。
“老头子/父亲,怎么样?”
刚刚去探望过儿子的老头子摇了摇头,“这孩子,哎!”
一声复杂的长叹,一阵长久的沉默。
像是在惋惜苏元尚曾经那些寒窗苦读的岁月;
像是在感慨他过去那些夙兴夜寐的努力;
又像是在总结这些日子前赴后继、费尽心思的劝说。
他们心头其实是理解苏元尚的,正当盛年,大好前程一朝尽丧,又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人生,换作是他们,他们恐怕更难以接受。
但同时,他们又还抱有着一丝希望。
人生还长,为何不能振作?
官路断绝,难道不做官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至不济,在家躬耕读书,夫妻和美,抚育子女,未来儿孙满堂,也不枉走这一遭啊!
可如今,这一丝希望,也是微乎其微,无异痴人说梦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站在房中默然无语的三人。
府中管事匆匆而来,“老太爷、老夫人、夫人,大小姐来了。”
这几个称呼连在一起,再搭配管事的举止,似乎有些怪异。
但在这些年的苏家坞,却不会引发任何的误会。
因为不加所有额外称呼的大小姐,就只是精准地指代那一位,其余人家的大小姐都已经该叫了长姐儿。
苏夫人面色微白,“不会是来让我们挪地方的吧?”
这算是她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心忧丈夫以外最大的心病了,压根没去想其中的不合理之处,胆战心惊地迎了出去。
苏炎炎向着三人微微点头致意,便开口道:“我想见一下元尚叔。”
苏夫人硬着头皮道:“好叫大小姐知晓,我家夫君这些日子颇为消沉,整日纵酒,恐冲撞了大小姐。”
一旁苏元尚的母亲也附和道:“大小姐千金之躯,屈尊前来,只恐元尚他当不起啊!”
苏炎炎淡淡道:“无妨。”
话已至此,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胆战心惊地领着苏炎炎过去。
既祈祷着苏元尚不要太触怒这位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又幻想着若是苏炎炎能让苏元尚振作起来的奇迹。
跟着众人朝后院走去,苏炎炎的贴身丫鬟看着自家小姐的背影,颇有几分无奈。
听说这人自打族里将其救出来,不思为族中效力,却整日纵酒沉醉,那个夏公子之前来劝了好几次都没用,小姐这又是何苦要来自讨苦吃呢!
这也不该是大小姐操心的事啊!
不提众人的复杂心思,苏炎炎在护卫和苏元尚家人的陪伴下来到后院,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随着越走越近,酒气便越发浓郁。
当来到一间屋子前,打开房门,扑鼻的酒气便伴着屋中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
“夫君,大小姐来了!”
苏夫人连忙快步上前,焦急提醒道。
苏元尚斜靠在榻上,看着苏炎炎,竟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身子都没坐直。
“大小姐事务繁忙,若是让我等搬家,派个管事知会一声便可,我等也无力反抗。”
“若是来劝我别的,大小姐可以省点力气,请回吧。”
众人一听,脸都吓白了。
没曾想,苏炎炎竟并未动怒,“我只是来给你看一篇文章的。”
一篇文?
大小姐专程前来,就是为了给自家儿子/夫君看一篇文?
苏元尚的双亲和夫人都懵了。
谁都知道苏元尚从来不是以文采出名的啊?
“没兴趣。”
苏元尚也不出预料地摇了摇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丝毫不给面子。
他现在什么都看开了,也不在乎什么得不得罪族中大人物的事,若非还有家人需要顾及,他甚至连表面的客套和礼节都想省去。
这毫不客气的话一出,一旁他的家人都快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想要开口劝,又自知无用,更怕好心帮倒忙,火上浇油,只好紧张地看着苏炎炎。
苏炎炎却依旧平静,从袖口取出一个信封,“夏景昀写的,我誊抄的。他走了,去中京城了。”
说着她就直接让侍女递了过去,仿佛很有信心苏元尚会接。
苏元尚听见夏景昀的名字,眼神恢复了几分的清明。
在听到夏景昀走了的消息,憔悴的神色中,更是莫名露出一丝怅然,犹豫了一下,真的伸手接了过来。
他缓缓打开了信封。
这些原本他每日都要处理许多的信件,自打回来之后,就已经许久没有触碰过了。
抽出信纸,纸上的文字跃入眼帘。
【岳阳楼记】
【崇宁二十三年冬,余过岳阳郡,与苏家俊彦会于岳阳楼,赏其美景,纵论天下,感触良多,作文以记之。】
他面无表情,继续往下看着。
当看到那句【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时,浑身仿如过电般一激灵。
这不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吗,丢官去职,落寞还乡,满目萧然,如何能不感极而悲呢!
他抿着嘴,脸上第一次在漠然的表情之外,多了些旁的情绪。
苏炎炎双目紧盯着他,心头也无声地期待着。
她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苏家,而是为了夏景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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