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料不到黛玉竟会开口反驳,出言又这般锋利,愕了一下,才分辩道:“这可真是大姑娘自己多心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里是在影射大姑娘了?”
黛玉微扬丹唇,鬓角垂下的流苏珠钗泛出清冷光泽,声音亦清凌凌的,没有半点温度:“舅母本心如何,只有二舅母自己知道,至于我,原是因为听到模棱两可的话,心里觉得难受,才出言辩解。”
说到这里,凝眸看了王夫人一眼,眉目清明,旋即悠然加了一句:“倘若当真是我多心了,还请二舅母见谅。”
她这番话,说得淡漠从容,却并无半点失仪,让人挑不出错处,王夫人笼着手,一脸尴尬,一时倒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
见气氛凝滞,袭人忖度须臾,行上来道:“素日里府里常赞林姑娘口齿清楚,能说会道,今儿个可有幸见识到了。”
抬头斜睨着黛玉,淡笑出声,随即话语一转:“只是,袭人窃以为,太太到底是长辈,太太有什么话,林姑娘安静听着,才算合规矩呢。”
听了这话,王夫人脸色即刻好转,看向袭人的目光里便带了赞许之色,心中也越发喜欢起这个早已选定的姨娘。
黛玉却是扬唇冷笑,挑眉道:“袭人姑娘竟跟我说起规矩了,我倒想问一声,何为规矩?”
一面说,一面回身看向袭人,随即冷冷道:“我原也知道,你在这府里,是极有脸面的丫鬟,但无论如何,你与我,到底地位不同,身份有别,我与舅母说话,你却无端插嘴,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规矩了?这样新奇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可算长见识了。”
听了这番话,袭人恼恨异常,却到底还是顾念黛玉的身份,忍气吞声地低下头,不敢出言反驳。
黛玉冷眼看着她,本不愿点破她施策算计紫鹃之事,但经她出来打岔,心中且惊且怒,哪里还肯留半点情面?
抬手理了理衣襟,黛玉眉色悠然,慢条斯理地道:“规矩不规矩的,暂且不论,我倒想问袭人姑娘一声,表哥明明安好,刚才姑娘去二舅母那边报讯,却说表哥身子不舒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得黛玉三言两语,便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说的又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袭人更是不忿,瞪大眼睛看着黛玉,眸底闪过一抹幽光,灼热如火,心急如焚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她的神情,黛玉都看在眼里,却依旧半分不让,如水的眼波轻轻从俯伏在地的紫鹃身上飘过,声如珠玉轻击,却冷冽如冰雪:“是袭姑娘自己服侍不周,没留意表哥的境况,还是,内中另有玄机?”
她这番话,说得已经极其分明,加上紫鹃毕竟随在黛玉身边多年,心智绝非寻常丫鬟可比,听到这里,对事情的始末,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冷笑一声,紫鹃霍然抬起头来,看向袭人的目光中,迸出毫不掩饰的怒气嫉恨,径直道:“今儿个的事情,我可算明白了。”
“你这般用尽心思,不过是看我不顺眼,想将我从这里撵出去,居心真是又狠又毒。”
细白的牙齿在唇上紧紧一咬,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凌然道:“既然你如此无情无义,休怪我将你的事情抖出来,也好叫太太评理,看一看到底是谁与宝玉有私情。”
听了紫鹃口无遮拦的话,袭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上亦泛出苍白之色,虽然依旧强作镇定,声音中却有着不易察觉的颤动:“紫鹃妹子这话,我不太明白。”
紫鹃柳眉倒竖,冷笑道:“不明白吗?等我说完了,袭人姑娘自然就清楚了。”
见她神色这般冷淡,隐约又有信心十足之意,袭人不觉心有惧意,也不及细想,便转头看向王夫人,哀哀道:“紫鹃与二爷胡闹,太太是亲眼看到的,如今她无法自清,竟然想来攀扯奴婢,真是让人气恼。”
说到这里,声音渐次低了几分,却越发恭顺哀婉:“奴婢自六岁进贾府,这些年来,一直谨慎小心,不敢行差踏错,奴婢的性情,太太也是深知的,还请太太明察秋毫,勿要听信紫鹃胡说八道。”
王夫人素来看重她,听了这番话,眼角露出一点悯意,正要开口应允时,紫鹃已经冷笑出声,忿忿道:“倘若袭人姑娘当真问心无愧,何必说这些矫情话?至于我是否在胡说攀扯,候太太听完之后,自有公断。”
说到这里,便看向王夫人,脸上再无迟疑之色,断然道:“这些年来,太太一直厚待袭人,无非是觉得她这人殷情小心,是一等一的好丫鬟,所以才抬举她,年初便传出话来,将来要将她收在二爷房中,让她体体面面地当姨娘。”
“太太的用心,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想来太太不知,早在四年前,她便与宝玉有私,堂而皇之地当了不挂名的姨娘。”
宝玉、袭人两人,有**之情,虽然十分隐蔽,但因关注宝玉之人众多,早已被底下的丫鬟察觉,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是顾念两人的体面,又知道王夫人待袭人与众不同,府中众人才心照不宣,并未传到王夫人耳中。
如今,这样的惊天秘事,蓦然被紫鹃宣之于众,不啻于一颗石头投入湖水,激起层层涟漪,再也不能平静。
黛玉、湘云互看一眼,虽然事不关己,但到底都是闺阁女子,脸皮薄,靥上不由染上一点红晕,房中更陷入一片沉默尴尬之中,寂寂无声。
袭人脸如白纸,瞠目结舌,本意是想算计紫鹃,不料事情却转了一个圈,绕到自己身上,一发不可收拾,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应付。
悄然布局,到头来,终不能免于被人算计。
时间似被寒气所凝,过得格外缓慢,良久之后,王夫人冷然抬眸,侧目看向袭人,一字一字地道:“紫鹃所言,是否确有其事?”
袭人满面颓然,身子轻轻发颤,踌躇许久,无法否认,更无处逃循,骤然腿一软,跪倒在地,却说不出话来。
见状王夫人已经明白过来,目皆欲裂,怒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你对得起我吗?”
越说越气,她看重这个丫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今,却闹出这样的笑话,让她情何以堪?
心中这样想,王夫人的面容倏然被强烈的失望所覆盖,忍不住行到袭人身边,狠狠挥了一巴掌,才沉声道:“四年之前,宝玉不过十二岁而已,你当真是个贱人了!”
袭人用手捂着脸,嘤嘤哭出声来,半晌才呜咽道:“太太明鉴,此事是二爷的意思,二爷说什么,奴婢都得听从,哪里能够违逆?”
闻言王夫人愣了一下,心里虽然辨不出袭人这番话是真是假,但宝玉在她心底何等重要,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肯出言求证,抹了宝玉的面子。
斜睨着袭人,王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厌恶,怒极反笑,用力拂袖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将责任推到宝玉身上么?你当我不知道,你比宝玉大两岁,这些事情,当然早就知晓了,自然是你勾引宝玉在先的。”
袭人听了,再无应对之词,却到底还是不肯死心,挣扎着看向宝玉,泪眼朦胧,眸中满是哀求之色。
见她这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模样,宝玉自是怜惜不已,迟疑着开口,向王夫人道:“太太,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就此罢了,何必闹得家宅不宁,我……”
“你且住口,”王夫人横他一眼,断然道,“奴才勾引主子,还是小事,那什么算是大事?”
见王夫人如此气恼,宝玉脸上的怜悯,立刻被软弱之色取代,不再回顾袭人,更不敢出言求情。
见了这副情景,袭人只觉得心念俱灰,这么多年的努力,成为荣国府姨娘的期念,在这一刻,竟已经尽皆化为流水。
泪水涟涟之际,袭人抬头看向紫鹃,叫道:“你这贱人,竟然这般害我,你不得好死。”
紫鹃一脸幽怨,如蒙寒霜一般,也不惧她,冷笑道:“彼此彼此,你早已与宝玉有私,我不过略与她亲近一些,什么都没做,反而遭你这般陷害,难道我该默默忍受吗?”
闻言袭人眸色一敛,无法回答,心中却越发憎恨,理智全失,蓦然凄厉地喊了一声,已经猱身扑向紫鹃,没头没脑地撕扯起来,紫鹃自是不肯示弱,手脚并用地还击,又是拉头发又是掐手臂。
两人如此厮打,闹作一团,登时场面失控,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一片纷乱之中,黛玉冷眼而视,清幽眼波明湛如水,却不见一丝波动。
彼此互掐,各自算计,却落了个两败俱伤,这样的结局,虽然出乎意料,虽然看在眼里,却不会放在心上。
只因,这些人嬉笑怒骂,早就与自己毫不相干,今时今日,只当看了一场戏,如此而已。
她这般恬淡如画影,王夫人那边,却彻底黑了脸,眉心深深凝起,顿足道:“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听得她出言呵斥,正在打闹的紫鹃、袭人怔忡须臾,虽然依旧恼恨对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渐渐停止撕扯。
经这么一闹,两个韶华绮貌的女子皆已经青丝散乱,狼狈不堪,让人徒然生厌。
王夫人敲了敲案几,看着紫鹃、袭人两人,眸中生出幽茫的火焰,无比森然,嫌恶地道:“我真不敢相信,在这府里,竟会有你们这般不顾廉耻的丫头,难怪这么多年,宝玉一直没有什么长进,原来都是你们这些人闹的。”
说到这里,伸手拂落案几上的茶杯,声音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罢了,闹了这么久,我也倦了,还是早作了断,落个干净。”
“你们这两个人的性情,我都看明白了,从今以后,我绝不让你们留在怡红院,索性都撵出怡红院,各自回家,免得带坏了宝玉。”
听得王夫人说得这般绝然,袭人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却依旧有泪水自眸中零落,止也止不住。
紫鹃却是一反常态,脸上不见半滴眼泪,反而带着一丝释然,俯身向王夫人一拜,泠然道:“多谢太太恩典,紫鹃会尽快收拾好,明天便搬离怡红院。”
见她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冷静自持,王夫人不由一怔,不免有些不明所以,却因已经拿定主意,要断然舍弃这个人,倒也并不在意。
紫鹃拜毕,即刻回头看向黛玉,唇边吐出的叹息,宛若午夜浮梦一般悠长苦涩,声音中带着惭愧之意:“当初离开姑娘,来这个地方,是紫鹃这一生,最错误的决定。”
黛玉眉心轻挑,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一脸淡然,徐声道:“是么?我记得,当初你如愿以偿,很开心呢。”
紫鹃一脸倦怠伤感,低下眉睫,旁若无人地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宝玉是什么样的男子,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唇边吐出一声叹息,宛若午夜浮梦一般悠长苦涩,幽幽道:“今时今日,回头一看,一切都不值得。”
见她一脸伤感,黛玉便知道,她已经看清宝玉的软弱无能,对宝玉的那份情怀,亦已经在此次波折中,一点一点,淡了下来。
正忖度之际,紫鹃扬唇苦笑,随即道:“还是姑娘看得清,早早放下了,将来姑娘的人生,必定福运双全。”
说到这里,扬起头来,点水双眸中露出一点期念,踌躇许久,迟疑许久,终于还是道:“虽然紫鹃知道,如今说后悔的话,已经太迟,但当初陪在姑娘身边,是紫鹃这一生,最轻松自在的日子。”
“紫鹃真的很想再回到姑娘身边,伴姑娘安静度日,再不理会任何事,不知姑娘是否愿意收留?”
见她清秀的眉眼间,含着深深的伤痛,声音中又满是央求之意,黛玉眼角微露悯意,却不曾心软,当初与这个女子决裂,历历在目,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如何还能够回到当初情同姊妹的静好时光?
既是这样,又何必再回头?
心中这样想,黛玉便行到她身边,摇头道:“倘若你再回来,无论如何,我心底都是有隔阂的,绝不能与你坦然相对,何况,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你再留在大观园,实在有些不合适,还不如罢了。”
听了这番话,紫鹃深深低下头,心底哀凉如冰雪,原来,有些时候,一旦错了,就算再后悔再难过,仍旧没有再回头的机会。
可是,她也绝不能怨黛玉。
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算咎由自取,如何能怨怪他人?
思绪沉浮了瞬间,紫鹃便叹道:“姑娘的意思,紫鹃明白了,原是紫鹃自己异想天开,姑娘不肯答允,本在情理之中。”
黛玉亦叹了一声,抬起洁白如玉的柔荑,替她理好纷乱的鬓发,又从鬓上拔下一枚银蝶点珠长钗,簪在她的发髻上,轻言细语道:“头发乱了,可以重新理好,你的人生,也是一样的,外面天大地大,何况又能回自己的家,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闻言紫鹃怔了一下,又羞愧又感激,忍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在这一刻夺眶而出,无法抑制。
走到这一步,这个女子,还是肯软语劝慰自己,何其纯真,何其温善。
这样独特出众的女子,淡泊出尘的性情下,却有一颗世界上最温暖的心。
如此抽泣半日,紫鹃方郑重点头,应道:“多谢姑娘相劝,紫鹃会认真活下去。”
黛玉温婉浅笑,轻轻道:“如此很好,此去应是后会无期,你自己多多珍重罢。”
旋即再不去看紫鹃,目光却落到王夫人身上,略微凝眉道:“这里有舅母料理,绝不会有什么问题,黛玉有些倦了,想早些回潇湘馆休息。”
王夫人无言,只点了点头,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湘云见状,亦微微抿唇,辞道:“既是这样,我也随林姐姐先告退了。”言罢,向王夫人行了一礼,便携起黛玉的手,一同起身而去。
两人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候回到潇湘馆,安寂下来,黛玉方望向湘云,含着浅淡笑意,从容问道:“经历今日之事,不知妹妹心底有什么感触?”
湘云默了半日,才答道:“昨夜与林姐姐秉烛夜谈,受益匪浅,却因已经有多年的情分,到底还是不能断然放下。”
说到这里,以手支额,唇边浮现出清怡的笑容,仿佛拨开重重云雾,终于呈现光明一般,随即道:“不过,看了今天这场闹剧,连紫鹃都能醒悟,我又岂会不明白呢?宝玉这个人,的确不值得我为他伤心。”
“从今以后,我会珍惜自己这颗心,留待懂得尊敬我、待我如一的谦谦男子。”
听她言语中俱是释然之色,黛玉不由松了一口气,世间女子年少时的心思,大抵都如清水一般明澈,有着懵懂茫然的时候,唯有经历波折,才能够成长起来,善自珍重。
正沉吟之际,湘云已经行到她身边,笑着道:“刚才紫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林姐姐蕙质兰心,待人又真诚,将来的际遇,未来的夫婿,必定都是最好的,别人难以企及。”
黛玉怔忡须臾,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便唾道:“妹妹才刚放下心事,便来挤兑我,真是坏死了。”
如此言笑晏晏,推心置腹,两人的姊妹情分,也便越发深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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