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脸色,随着湘云这番话急剧变化,有几许僵硬,几许尴尬,几许不悦,却很快镇定下来,手按在檀木桌上,皱眉道:“云儿当慎言才是,凡事都要有证有据,才算合情合理,何况,今日之事,本就审视微妙,倘若只有一面之词,哪里能够决断谁对谁错?”
说着,便转眸看向黛玉,神色缓和下来,温然道:“玉儿,你心思是最聪慧的,当知道我们府里刚与薛家定下婚事,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宜出什么纷争,不然,岂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少不得你受些委屈,暂且将事情掩下,雪雁那边,我自会再遣人请大夫过来照看,绝不会让她的一生就此毁了。”
伸手来拉黛玉,笑如春风拂面一般,随即又道:“玉儿,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待你之心,你应是极明白的,只是,今天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谨慎一些,不过你放心,今后的日子,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她这般轻言细语,一副神态亲昵的模样,黛玉却下意识地避开,将手笼于袖中,声音中带着近乎凝滞的酸楚:“以后的日子,我已经不愿再想,我只想说,之前我一直以为,纵然合府的人都轻视我,冷待我,但老太太一定不会,到如今方才发现,这一切,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见黛玉这般冷淡,贾母伸出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脸色亦有些发白,皱眉看着她,沉吟良久,才勉强笑道:“玉儿何出此言?”
黛玉满心满腔都是失望和伤心,声音缥缈如烟,痛不可言:“难道玉儿说错了吗?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老太太不但不替玉儿出面讨一个公道,反而只有一句不要计较,我当真不知道,老太太待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我自以为年少失去双亲,历经坎坷,看事已经极其明透,对老太太的心思,却一直懵懵懂懂,丝毫都不曾看清。”
她说到这里,洁白如玉的双颊浮现出一点浅微笑纹,似冬日里绽放的一朵哀凉冰花,声音清晰而萧索:“其实,我早该明白,这么多年,老太太身在贾家,拥有象牙尖一般的尊贵地位,有求必应,过得顺心如意,老太太最在意的,必定是贾家与这份尊荣了,至于我这个外孙女儿,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哪里能与老太太心里在意的东西相提并论?”
“薛家已经与贾府定亲,自然是一家人,老太太岂会为了我这个外人,而与姻亲起冲突?我来求老太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可笑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实在是这世上最糊涂之人。”
听她哀哀切切说完这番话,贾母有些无言以对,踌躇许久,方道:“玉儿当真误会了,我这些儿女,最疼的只有你母亲罢了,爱屋及乌,对你这个外孙女儿,自然也是看得如宝似玉,至于今日之事,不过是因薛贾两家已成姻亲,何必闹得彼此面上不好看呢?不如还是退一步,息事宁人算了,玉儿最是冰雪聪明,难道不能理解我的用心吗?”
见到了这个时刻,贾母竟还提及娘亲,黛玉只觉得满心愤懑,扬唇冷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泠然道:“老太太不必再拿娘亲说事,倘若娘亲知道我在贾府受了这样的委屈,知道我遭人算计,几乎容颜不保,知道我连自己最亲近的侍女都不能保全,还不知会怎么难过怎么伤心呢。”
这番话从她唇边吐出,声音森冷清寒,似凝着冰雪一般,几乎不留半点情面,贾母脸色大变,尴尬无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因已经看清贾母的真面目真性情,如今她神色如何,黛玉自是丝毫都不在意,只觉得再多看贾母一眼,多停留一刻,于自己都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折磨。
微屈一屈膝,黛玉断然道:“看来,今天来老太太这里走这一趟,是玉儿自取其辱,是玉儿这一生,最错误最可笑的决定,玉儿告退,老太太慢慢享受贾府的富贵日子吧。”言罢,轻理云袖,再不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开上房。
冬寒稀落,周围寂寥无声,唯听得冷风自残败的枝叶间拂过,连斜晖落在地上,都摇曳不定,让人只觉得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黛玉麻木地走着,手足一阵阵发冷,脚下虚浮无力,似乎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头脑中的思绪,却是近乎残酷的冷静清醒。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之前还以为,再怎样的落寞孤单,终究不会落到无助的地步,以为合府里,只有外祖母,是唯一一个能呵护自己之人。
到头来却发现,原来,她所给予的温暖疼爱,只是表相而已。
这样沉重而残酷的真相,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揭露在她面前,叫她几乎承受不住。
从前有多依恋有多在意这份亲情,到如今,伤痕便有多深,仿佛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心上,不见血流出,却已经伤得极深,痛得撕心裂肺。
却原来,朱墙碧苑,曲廊深院,偌大如斯,却并无一处能够栖身。
黛玉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失去力气,在寒风中止步,徐缓合上眼睛,只觉得,最看重的那一点稀薄亲情,已经渐行渐远,荡然无存。
冷风自耳际呼啸而过,寒彻入骨,衣裙被风扬起,似蝶翼一般,想振翅高飞,却飞不出去,无能为力。
而在这个世上,她所能依凭的人,竟然始终只有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心头沉重无比,紧紧咬住下唇,连唇际的血腥味道都浑然未知,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一点,一滴,落在碧色罗衣上,悄然无声。
转瞬间,沧海桑田,心字成灰,斯人独憔悴。
这样过了许久,耳际传来湘云柔婉的声音:“林姐姐,外头冷,还是先回潇湘馆,再……”
她话未说完,已经转为一声惊呼,慌慌张张地道:“林姐姐,你怎么流血了?”
黛玉正在心痛难当之际,听了她的话,竟是过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睁眼看时,果然见罗衣前襟上落着点点血痕,似一朵一朵绽开的殷红色小花,密密麻麻,蜿蜒分明。
那样鲜红的颜色,直直逼入眼睛,让人觉得触目惊心,格外凄凉。
湘云料不到她会如此伤心,怔忡许久,才清醒过来,惶然从袖中抽出丝帕,举到黛玉唇边,轻轻将血迹擦去,黛玉默默无语,羽翼一般的睫毛却颤抖不已,显露出心头的苍凉痛楚。
湘云甚是心酸,沉吟许久,才牵住黛玉的衣袖,软语道:“林姐姐,你心里有多难过,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我还是想说一声,你身体向来虚弱,无论如何,都要善自珍重,万万不能伤了自己,不然,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黛玉轻启丹唇,吐出一声幽幽细细的叹息,半晌方若无其事地点头,声音中有着自己也觉得意外的沙哑:“你说的这些话,我心里都明白,不过是一时伤心过头了,才会有失态之举。”
清一清嗓子,鬓角垂下的玉钗泛起清冷的光泽,黛玉的声音也沉寂下来,一字字地道:“这样也好,我已经伤透了心,从今以后,无论是谁,都休想让我再伤心落泪了。”
人在红尘,若不受伤,如何看得清世事艰辛?如何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会将今天的教训记在心头,将它当成生命中的磨练,在这场风雨之中,成长起来。
湘云更觉痛惜,轻轻道:“林姐姐——”唤了一声,心头纷乱如麻,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没事了,妹妹不必担心,”黛玉脸上如蒙冰霜,看向她的目光却依旧清澈温暖,缓缓道,“妹妹先回潇湘馆,瞧瞧雪雁吧,我去梨香院走一趟,即刻便回来。”
湘云眉心一蹙,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错愕惊奇:“梨香院?老太太的态度,已经这般分明,姐姐何必去那个地方呢?”
黛玉抬起头来,向湘云微微一笑,那笑却有着冰雪的味道,凌然道:“妹妹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也知道,此时此刻,我身边再无人能够依靠,但是,倘若要我白白忍下这口气,我做不到。”
她说到这里,姣好如月的眉目间浮现出深重的清寒,声音也越发冷冽淡泊:“雪雁容颜被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睡一个安稳觉,自然也不能,让薛宝钗消停半刻。”
听了这番话,湘云眉心一动,不假思索地道:“既然姐姐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自然不会反对,不过,今天我一直随着姐姐,接下来这段路,我也想陪姐姐同行。”
按住黛玉的手,声音清婉而温暖:“姐姐不必再说什么牵连推拒的话,我与姐姐,本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说到孤独无助,都是一样的,单凭这一点,也应该惺惺相惜、互相扶持才是,何况,我也明白,倘若今后我遇上什么坎坷,姐姐必定会不辞辛苦,陪在我身边。”
“既然如此,”黛玉感念她一片真心,沉吟须臾,说不出拒绝的话,便徐徐颔首,应允道,“我先多谢妹妹的盛情了。”说着,便携了湘云,一同取路折往梨香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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