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澡宫,黛玉不免到元妃客套一番,说些水湄相待甚好的话,又问候了元妃几句,陪着用了午膳,方才回到清韵阁。
候伺候的人尽皆退下,雪雁取了冰纹玉碗,斟了一盏红枣燕窝送上来,蹙眉道:“刚才用饭时,姑娘只吃了几口,可要注意一些,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说到这里,怅然一叹,声音亦低了下来:“这些天被困在宫里,好容易见了湄郡主、北静王,北静王又那般诚恳,姑娘何必一定要拒绝他的心意?虽然贾家势力不算小,但是,在北王府面前,却是不值一提的。”
黛玉不语,伸手接过玉碗,用银匙拨弄着,心底甚是黯然,良久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贾家,还有元妃。”
眼睛微阖,有凄惘的神色一转,旋即也叹息道:“北王府声誉极高,你当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牵扯上后宫,事情便棘手许多,我岂能让北府牵涉进来?到时候,岂不有损北静王‘少年贤王’的名声?”
雪雁看着她,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沉吟道:“这些我是知道的,可是,北王爷是皇亲国戚,深得圣上欢心,身份非同小可,倘若他肯出面帮忙,不是容易很多吗?”
黛玉抬手一摆,起身立于窗下,低下眉睫,声音清凌凌的,似凝着薄雪一般:“事情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说。”
她言语淡淡,却蕴着断然的意味,雪雁听在耳里,几乎想要放弃,却到底还是不甘心,咬一咬唇道:“姑娘心思明透,蕙质兰心,应该看得出北王爷对姑娘,分明有一份情思,既是这样,他答允姑娘,要全力相助,自然不会食言,姑娘……”
“雪雁,”听得她直言水溶的心意,黛玉面上发热,想来已是红晕如霞,即刻出口制止,“北王爷之心,我很明白,也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帮我,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思量。”
抬眸处,风扑簌簌吹落庭前梅花,浅白深红落了一地,连带着黛玉的声音,也染上了一点清疏冷寂:“你当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要让贾家付出代价上,至于其他的,我根本无暇去想,也不能放在心上。”
“君心皎皎,明澈如月,然而,在我心中,他终究只是与我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子,我敬他重他,也感激他能懂得我的心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说到这里,合眼吐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半晌才聚拢自己的心绪,敛声道:“明明心里没有他,明明不能回报他的情意,倘若非要懵懵懂懂,接受他的帮助,岂不是骗他利用他?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也不屑做。”
“所以,再苦再难,我都会独自承担,哪怕要以生死为注,也绝不会将他人牵扯入局。”
清新的吴侬软语,仿佛自江南山水间吹拂而过的清风,然而一言一语间,却坚决如斯,宛如断刃落地一般,雪雁眉眼间皆是怔怔之色,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一早就知道,黛玉是极独特的女子,可是直到如今方知,虽然受尽百般委屈,千般冷淡,黛玉的心思,依旧纯真清浅,一如当年。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之路,若有水溶在身侧,必定能够轻松许多,可是,因为心底没有滋生出相同的情意,她便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这是她的决断,也是她最珍贵的地方。
如此坦率磊落的性情,别说女子,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也并不一定能做到。
心思这般一转,雪雁便叹道:“姑娘的心思,我明白了,只是北王爷那边,本是一腔热情,不料遭姑娘见拒,王爷心里,不知会怎么难过,只怕……”她说到这里,看了黛玉一眼,神色间满是抑郁感叹之色,唇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止住了。
听了这番话,黛玉心底也漫生出一丝沉重,在房中慢慢踱步,默了许久,方稳住自己的心神和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份唏嘘与悲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唇角淡淡牵起,然而那份笑里,分明有几许酸楚与无奈,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冷寂下来:“罢了,不说这些了,雪雁,你应该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回拒了他,如今又何必再多想?始终于事无补,不过是徒添伤感罢了,还不如收拾心情,走好接下来的路。”
雪雁默默良久,终于无言。
翌日起来,已是二十六日,黛玉一早起来,依旧先至雪雁房中察看,见她靥上的伤痕,比起昨天,又淡了一些,不禁甚是欣喜,因道:“这‘琼玉复颜膏’千金难求,效用果然非同寻常,你的脸,只怕要不了几天便能光洁如初了。”
抿了一口盈盈如碧的茶水,温润清冽的感觉从口中延续到心里,旋即道:“下次如果有机会遇上他,真要好好说一声多谢。”
雪雁点了点头,也满脸感激之色,道:“虽然他言语有些唐突轻薄,但总算没有欺骗我们,也算不错了。”
说到这里,看了黛玉一眼,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积蓄了许久的疑惑诧异:“说起来,前两天遇见的那个男子,行事总是不按章法,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黛玉闭上双眸,心底漫生出无声的叹息,声音亦低了下来,带着不可知的惆怅和感慨:“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他的见解虽然很豁达,却说偷得浮生一日闲,似乎也是苦中作乐,只怕与我同命相怜,日子也过得不甚如意。”
雪雁闻言,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默了一会儿,方咬着唇道:“姑娘说的极是,对他这人的身份,我很是好奇,这个人能在宫闱自由走动,为姑娘放烟花,也没人过来管,未免太不寻常了。”
黛玉心头亦早有疑虑,如今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方才镇定下来,抬手一摆,淡淡道:“也罢了,能不能再见面,还不知道呢,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雁沉吟片刻,正要点头时,不妨窗下传来一声轻笑,旋即听得有女子冷声道:“也许姐姐与那男子,不会很快见面,不过,今儿个姐姐得到娘娘面前,好好解释一番了。”
其声冷寂如冰,带着一丝炙热的欣喜,透过窗棂徐缓传进来,却是探春。
黛玉、雪雁互看一眼,都变了脸色。
到底还是黛玉的定力更好一些,很快镇定下来,抬眸望着掀开珠帘,踏步行近的探春、侍书,淩声道:“怎么这几天,妹妹常来我这里走动?何况,现在天才刚亮,妹妹就过来了,知道的呢,说妹妹顾念姊妹之情,所以这样,不知道的人,还只当妹妹在监视我,实在有失千金小姐的体统。”
探春淡淡抿唇,然而那笑里,分明有着冰雪的味道,笼着手道:“林姐姐不要岔开话题,更不必说那些明嘲暗讽的话来揶揄我,刚才我听到姐姐与雪雁的对话,你们两人,分明在宫里遇见过一个男子,还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哼,这些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姐姐休想抵赖。”她越说越得意,踏步走到黛玉面前,入鬓长眉斜飞,颇有几分终于扬眉吐气的意思。
听得她言语中尽是针锋相对,黛玉神色一冷,复又如常微笑,平心静气地道:“那个男子,不过是出去散步,偶尔遇上罢了,就算告到娘娘面前,也没什么大不了。”
明眸湛湛,似有意若无意地从探春面上拂过,旋即淡缓了声音道:“倒是妹妹自己要好好思量,为这么一点小事,值得去娘娘跟前闹一场吗?倘若娘娘看到我们不和,必定要动气,到那时,真不知她要责怪我不该出去走动,还是怨怪妹妹无事生非,兴风作浪。”
听了这番淡定自若、从容不迫的言语,探春面上变色,浮现出一丝迟疑踌躇,然而即刻回过神来,冷笑道:“我差点忘了,林姐姐不但文采出众,还素有舌绽莲花的本事,遇事不但沉稳不乱,反而还能胡搅蛮缠,不过,姐姐不用再在我跟前浪费心力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今儿个定要去娘娘跟前回话。”
她说到这里,仰起头来,目光中有一丝寒意一闪而过,旋即扬眉道:“自进宫以来,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赞不绝口,对你好得不得了,不过是因为你姿容出众、行事从容罢了,不过,倘若让娘娘知道,你命犯桃花,来了这深宫里,竟也能招惹到狂蜂浪蝶,不知她会怎么看你呢?”
听得她这般处心积虑,黛玉冷笑不语,眉眼间并无半点波动,倒是一旁的雪雁听得胆战心惊,气息急促攒动,咬住嘴唇,向探春道:“三姑娘,你与我们姑娘,之前的关系,纵然不算亲如姊妹,也不至于太差,怎么如今竟要这样对待我们姑娘?不如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就此罢了。”一面说,一面步上来拉住探春的衣袖,脸上尽是殷切的央求。
探春神色间尽是不屑之色,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哼道:“这里是主子在说话,哪里轮到你插嘴了?”
说着,弹了弹衣服,转首望向黛玉,冷冷道:“姐姐口才好,我很清楚,不过,在这里说话,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娘娘跟前,再施展本事罢。”
黛玉看也不看她,只噙着一抹冷笑,道:“就算要去娘娘那里,也要容我先梳洗才是,我不像有些人,为达目的,可以一径失仪,连站在窗下偷听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听得她言语中满是讥讽之意,探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甚是尴尬,半日才哼了一声,咬着唇道:“你爱怎么说,都随便你,反正今天这件事,你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的。”
眼波欲斜未斜,冷冷从黛玉脸上拂过,继而一字字地道:“我先去娘娘那里,至于姐姐你,若是不怕我在娘娘面前说出不中听的话,就尽管呆在房里罢。”言罢,冷笑数声,果然搭住侍书的手,踏着莲步款款离开。
看着她扬长而去,雪雁更是担忧,惶恐回身看着黛玉,凝眉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黛玉心底亦有些沉重,然而还不至于惊慌,唇边迫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纹,微叹道:“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雪雁闻言越发心神不宁,低下了头,复又呐呐道:“说起来,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姑娘就不会去找那个男子拿‘琼玉复颜膏’,自然就没有今天的对话,三姑娘又怎么会抓到把柄?我……”
见她满脸自责之色,黛玉连忙摇头,轻轻道:“与你无关的,三妹妹对我的不满由来已久,如今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拍了拍她的肩膀,候她稍微安静下来,方道:“行了,别的话不要再说了,你去取外衣来,我梳妆一番,我们即刻去娘娘那里。”
雪雁听了,也情知不可耽搁,忙依言而行,黛玉定下心神,细细梳洗更衣,候一切停妥,方起身步往元妃所住的正殿。
一路行来,但见天气初晴,积雪新溶,曲廊外梅花或含苞凝蕊,兀自绽放,或随风飘零,落得一地芬芳,黛玉却无心无绪,只觉得碧瓦琉璃的宫墙,看上去绵延无尽,冠冕堂皇,却只是徒有其表。
这里,是全天下最繁华也是最寂寞的所在,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沉诡谲,在悄然上演?
这样想着,已经踏步进了正殿,但见开阔的殿宇里,元妃端然而坐,探春立于其侧,正絮絮说着什么,神态虽然甚是恭顺,然而眉目间,却有阴诡清冷的光芒流转。
见黛玉进殿,探春转过身来,满目皆是笑意,袖手道:“林姐姐终于来了,瞧这打扮,当真是齐整。”
黛玉淡淡而笑,道:“也罢了,凡事都要有规矩,更何况要来见娘娘,自然不能失礼。”
一面说着,一面从容步到元妃身前,屈膝请安,婉然道:“见过娘娘。”
元妃随口唤了她起来,让她坐了,却抬起头来,定定凝睇着她,过了许久,方笑了一下,声音甚是轻软:“林妹妹且坐下,如今新年将至,妹妹身子又素来单薄,本宫已经吩咐了,让底下的人准备几套精致素淡的衣服,赶在年前送给妹妹。”
探春料不到元妃竟会说出如此温情的话语,一时不知所措,黛玉却是一脸自若之色,淡静地道:“娘娘如此用心,黛玉感激不尽。”
元妃微微一笑,一脸的温然,抬手道:“妹妹既来了这里,本宫理当照应,何必跟本宫客气?”
黛玉扬一扬唇角,那笑却抵不到眼底,还未说话,探春已经连连顿足,焦急地道:“娘娘,刚才我说的事情,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元妃瞥她一眼,收敛了方才的温情脉脉,摇头道:“三妹妹进宫多日,却仍未达到处事不惊的境界,实在叫本宫担心。”
探春面上泛红,将手指紧紧掐进掌心,忍耐着道:“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探春失态,本也是理所当然的。”
元妃默默,须臾,冷淡了声音道:“罢了,既然你如此执意,本宫也不好再耽搁。”
举眸看向黛玉,眸色中浮现出一丝幽深,问道:“刚才三妹妹在这里,说起前天去妹妹房中,寻妹妹说话,不料妹妹并不在,后来才知道,原来妹妹出去之后,竟与一个男子相会,那人不但赠了药膏,医治你那侍女的伤势,就连那日举宫共见的烟花,也是他放的,不知可是真的?”
黛玉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宁婉淡泊:“确有其事,三妹妹还真是说得滴水不漏。”
听得她直承下来,探春松了一口气,唇角有笑意闪现,声音却格外冷静小心:“林姐姐说这话,可是在怪我?姐姐千万别生气,我并不是不顾念,只是事关重大,我岂能隐瞒娘娘?还不如直接说出来,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能够商量的。”
黛玉冷冷一笑,道:“妹妹是什么心思,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不必说这些场面上的话,没的让人难受。”
探春一噎,一时竟无法再开口,然而心底终究不甘,侧首看向元妃,神色殷切而急迫。
她的目光,元妃如何不懂得,沉寂了须臾,因斜睨着黛玉,惊疑试探的声音里,蕴了淡淡的温然:“既然妹妹坦然认了这件事情,本宫很想听一听,妹妹有什么解释。”
黛玉徐徐起身,清秀的眉目间,是一派风轻云淡,声音亦甚是温默,不见丝毫波澜,语气简洁而清晰:“娘娘动问,黛玉自是不敢隐瞒,事情呢,本来也很简单,不过是出宫散心时,偶尔遇上了那个人,他见雪雁伤势甚重,便说自己有药膏,愿意施药医治雪雁,至于烟花什么的,因前天是小年,他自个儿早就备好了,我留下欣赏了一会儿,就是这样。”
她说到这里,微微屏息,敛衣道:“黛玉绝无越礼之举,但是惊扰了娘娘,仍是黛玉的不是,还请娘娘勿要见怪。”言罢,便恭敬拜了下去。
听了这番话,元妃仍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似在揣度她这番话是真是假。
却见黛玉一脸从容,不避不闪,这样的定力,叫元妃也惊叹不已,又见她神色甚是纯真,心底的惊疑,不禁慢慢淡了下来,却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这样出众的女子,与北王府关系又亲近,若是好好调教,当能够给自己带来莫大的用处。
心中这样想,元妃便不想再计较,因抿唇一笑,徐徐道:“妹妹如此坦诚,想来绝不至诳本宫,罢了,既是这样,本宫也不多说什么,妹妹回房歇息一下,倘若圣驾来了,本宫即刻命人过去传话。”
黛玉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时,探春那边,却早已气得口鼻扭曲,蹙紧长眉,先开口道:“娘娘宽宏大量,探春心中甚是明白,只是这件事情,攸关林姐姐的声誉,若是这么模糊了事,不免有些说不过去。”
黛玉抬头看她,凉沁沁的目光,自她姣美却微有些扭曲的面庞上扫过,不咸不淡地道:“我一早就说过,不必拐弯抹角,三妹妹想要如何,还是直说了罢,我心里早有准备,妹妹不闹上一场,如何肯罢休?”
探春手腕上佩了一串赤金绞丝镯子,闪烁着清冷寒意,声音亦沉寂下来:“林姐姐说这话,当真是委屈死人,我不过是担心姐姐的名誉,何尝想闹什么?”
她说到这里,脸有不忿嫉恨之色,甚是凌厉,却是一闪而过,很快咬着嘴唇道:“其实戏文里,常有佳人才子邂逅的故事,甚是旖旎风流,林姐姐容色绝美,又是独自出去,虽然带着侍女,却是自小便随在身边的,算不得什么,偏巧竟能遇上男人,还在一起聚了好长时间呢。”
黛玉定力再好,也始终只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脸皮甚薄,听了她暗含讥诮的话,不禁变了脸色,呵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林黛玉自问清清白白,绝无半点越矩,岂能让你这般中伤诋毁?”
探春“唔”了一声,看黛玉一眼,寸步不让地道:“林姐姐何必如此气恼?世事本是黑白分明的,倘若姐姐自身当真清白无暇,无论我说什么,都是无碍的,不是吗?”
也不待黛玉回答,便眯了眼睛,虽依旧笑着,声音却淡淡的,没有半点感情:“刚才姐姐回答娘娘的话,甚是模糊,竟没说出那人的出身来历,可见姐姐言语不尽不实,至于别的事情,想来也存心隐瞒了,联想戏文,内中经历到底如何,实在让人遐想。”
她越说越不堪,黛玉不禁涨红了脸,正要张口时,却听得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徐徐传来,却分明蕴着寒冰一般的冷意:“闺阁女子,竟能不管不顾,径直说出如此暧昧不堪的话,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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