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神仙家
国策的修改已经势在必行。
在大秦根本国策不做任何改动的基础上,以强悍的权势和武力进行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就像狂风暴雨中的树枝,无力承受风暴的疯狂打击,当风暴肆虐到一定程度,轰然崩裂。
自己先前的谋划走上了歧途,用这种“由下而上”的方式去改变大秦的根本国策,显然要有一定的前提,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失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宝鼎沉默良久,问道,“师傅对此怎么看?”
“当年在咸阳,你年少轻狂,纵谈国事,指点江山,虽然很多观点不能为我所接受,但时至今日,当大秦基本上奠定了统一中土的优势之后,我忽然发现,你当初的很多观点并不是没有道理。”冯劫目露思索之色,稍停后继续说道,“当初你总是反复强调,治理一个统一的中土和治理一个大争之世的诸侯国,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以你认为‘法治’虽然适合强大诸侯国,但不适合统治一个庞大的帝国。”
“当初我不能接受你这个观点,但今天中土大势一变,咸阳站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放眼再看中土,蓦然发现大秦的治国之策果然有很多地方无法适应统一后的中土。”冯劫叹道,“虽然咸阳早在前几年就在考虑统一后的治国策略,但受限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咸阳并拿出任何有效的变革思路。鉴于今日咸阳政局的复杂,咸阳各方势力在变革一事上都极其谨慎,甚至说非常保守,大臣们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个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出现错误,导致统一大业功亏一篑,导致自身利益受到严重损失。”
冯劫看了宝鼎一眼,目露忧虑之色,“此事大王心里清楚,中枢也感受到了危机,尤其大河南北连续两年的大饥荒,更是让咸阳发现了大秦根本国策和国力快速发展之间的一系列矛盾,但发现问题容易,解决问题太难,毕竟国策的修改牵涉到各方势力之间的利益。”
“当今朝堂上,唯有武烈侯高瞻远瞩,锐意进取,在国策的变革屡有建树。大王之所以容忍你的骄横,中枢之所以常常妥协,都是因为国策变革艰难万分,但局势在发展,统一的步伐正在加快,各种各样的问题接踵而至,咸阳在没有办法打破国策变革这块‘坚冰’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你,看看你的策略能否推动国策变革,继而能否打破这块‘坚冰’。”
“然而,就目前武烈侯在中原和江南等新占领土所实施的一系列策略来看,武烈侯的变革动摇了大秦国策的根基,换句话说,武烈侯的变革步伐太大了,很多策略具有颠覆性,这不仅让大王和中枢无法接受,也置大秦国祚于危险之境。”
冯劫这番话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虽然不支持武烈侯这一系列的大胆变革,但也不反对,同时他也提醒武烈侯,当变革策略严重损害了某些势力的直接利益的时候,其阻力非常大。
宝鼎想了片刻,说道,“我早在咸阳的时候,就反复对大王和中枢说过,国策变革的关键在于观点的改变,而观点的改变必须要站在大一统的基础上去进行全方位的思考,如果继续站在一个小小诸侯国的高度去思考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策略,那必然在策略上会出现根本性错误。”
冯劫连连摇手,“你说这些没有用。你必须知道,内廷在‘法治’这个根本国策上绝对不会动摇。大秦从商君变法到今日奠定统一大势,都是因为‘法治’。即使你回到咸阳,做了丞相,你也无法撼动这个根本国策。中枢不是你一个人,从大王到三公九卿,到诸位上卿,只要大多数人坚持‘法治’,那么变革的思路必然建立在‘法治’之上,如此一来,根本不存在改变治国观点的可能。”
宝鼎脸色阴沉,沉默无语。
“我给你的建议是,王子出镇可以坚持,但必须马上分封功臣。”冯劫说道,“随着统一进程的加快,咸阳各方势力都想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当咸阳上上下下都能因为统一而获得满意的利益,那么国策的变革速度必须会加快,其步伐也会跟上统一的进程。这两者的矛盾正在日益加剧,如果不找个契机缓解这两者之间的激烈矛盾,我担心会影响到统一进程。”
宝鼎听懂了。王子出镇的后果是让宗室权贵与咸阳其他势力之间产生了激烈矛盾,其他各方势力无法接受老嬴家独吞中土统一的“果实”。这一次自己恐怕不找冯劫,冯劫也要找自己,要把这个意思清晰表露出来。
前有秦王政的警告,后有冯劫的“直言不讳”,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种情况下催逼咸阳“立储”,阻力显然是太大了。咸阳各方势力会用各种办法激化矛盾,从而挑起秦王政和自己的“争斗”,以便他们“渔翁得利”。
宝鼎的心很乱,一时间竟然产生了浓浓的失望和颓废情绪。自己还是书生意气,太理想化了,以为改变了历史轨迹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其实这个想法根本就是大错特错。未来大秦假如不能在‘法治’这个基本国策上做出适应于统治帝国的变革,其结果未必难逃轰然倾覆的命运。
冯劫的时间不多,秦王政非常“勤奋”,即使出巡也常常通宵达旦地批阅奏章。冯劫做为御史大夫,副丞相,理所当然要在一边辅助。两人又谈了一下,冯劫便要告辞了。
“大王还是事必躬亲?”宝鼎一边与冯劫道别,一边随口问道。
冯劫笑笑,眼里露出一丝无奈。秦王政太“勤奋”了,事必躬亲,朝政大小事务都要过问。这种做法当然是利大于弊。君王过多干涉诸府事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集权,但影响到了国政的处理效率,对诸府的制约太大。久而久之,君王的权柄和威信是无限制膨胀了,不过一旦“上面”出了问题,“下面”也就乱了套,没有及时挽救的能力。另一方面,它也会加大君王和臣僚之间的矛盾,君臣之间假如缺乏信任感,必定会打击百官的积极性,中央府署的行政效率会更低。
“你们这些近侍大臣也应该劝劝他。”宝鼎笑道,“大王的身体重要,一旦身体垮了,什么雄心大志都将变成过眼烟云。”
冯劫苦笑,摇摇头,“我们是想替大王分忧,但父王不放心,让人徒呼奈何。”
“他身体怎么样?”宝鼎顺口又问了一句。
“这两年局势复杂,国事太多,大王劳累过度,病了几次。”冯劫说道,“最近他在吃一种丹药,听说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丹药?宝鼎面色微变,马上想到了中土的方士。秦王政自统一后就迷恋神仙术,找一些方士出海寻找神仙,求灵药,试图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而这种求神问道的思想也影响到了秦王政的后期执政。
“墨家的丹药?”宝鼎停下脚步,问道。
冯劫摇摇头,“墨家的丹药效果不好。太尉特意从齐国请来神仙家大师徐福为大王炼丹制药。你知道徐福吗?”
宝鼎当然知道,他的眉头顿时紧皱,心里涌出一股浓烈的杀意。
史载,徐巿上书始皇帝,说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有神仙居住。始皇帝信以为真,派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带着三年的粮食和大量的金银珠宝出海寻仙,以求长生不老之术。徐福出海数年,一无所获。此事耗费颇大,估计都被徐福这个“神棍”私吞了。
始皇帝死前第五次东巡到琅岈,责问徐福,徐福推托说,海上有巨大鲛鱼,无法远航,要求派人射杀鲛鱼。始皇帝答应了,派遣射手射杀了一头大鱼。这个神棍没了借口,只好再次出海,从此杳无音信。传说他到了“平原广泽”,估计是现在的日本,觉得地方不错,于是在当地称王,不回来了。
始皇帝信方术,求长生,就是始于这个徐福。其后徐福介绍了一大批神棍给始皇帝,结果求仙没求成,反而惹出了一大堆祸事。史载始皇帝北伐就是起于方士的“亡秦者胡”。焚书坑儒是发生在不同时间的两个政治事件,“坑儒”这个“儒”为后世人为污蔑始皇帝而故意篡改。从史籍上可以看到,始皇帝杀得是欺骗他的“方士”,坑杀的是一批“神棍”。至于北伐,完全是形势需要,和方士扯不上关系,但太史公为了证明始皇帝的愚蠢和残暴,于是就遍了一个“故事”,结果这个故事蒙蔽了一代代的后人,让始皇帝蒙冤二千多年。
遗憾的是,太史公的《史记》流芳百世,要传承千秋万代,始皇帝这个“冤案”永远也翻不了了。
方士在这个时代叫方术士,或者叫方仙道,神仙家,推崇神仙思想,主要有行气吐纳、服食仙药、召神劾鬼等不同派别。这个时代的人信奉鬼神,尤以楚人为甚。墨家、黄老学派、鬼谷派都有神仙思想。大概在战国初期,一些学派中尊奉神仙,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人逐渐聚集在燕、齐两国。齐宣王创稷下学宫,神仙家自成一派,方术士自此登堂入室,扬名中土。
诸侯国中不少君王信奉神仙,齐宣王就是其中一个,始皇帝也是一个,但因为方术士而影响到国政,甚至影响到国祚命运的君王,始皇帝却是空前的头一个。
“徐福是齐人,师承鬼谷一脉,在医药、炼丹、占卜和剑技上都有卓越造诣。”冯劫显然对徐福颇为推崇,“此人修习神仙术,常年辟谷,据说与东海神仙还有来往……”
“太尉和他是朋友?”宝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冯劫的话,冷声问道。
冯劫微怔,从宝鼎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杀气,“同出鬼谷,虽然不算是同门,但两人相识几十年,是至交好友,否则太尉也不会向大王举荐。”说到这里他蓦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上次你向齐国要人,为什么其中没有他?”
宝鼎冷笑,“所以太尉亲自向大王举荐了?”
冯劫听到宝鼎口气冷森,愈发疑惑,“你和神仙家有什么仇怨?”
宝鼎摇摇头,“我不喜欢神仙家,非常不喜欢。”
冯劫望着宝鼎,若有所思。宝鼎是黑冰台的统率,对徐福这样一个可以接近秦王政的外来者当然会查个一清二楚。冯劫意识到宝鼎这是向自己做出某种暗示。
良久,冯劫抚须笑道,“我也不喜欢神仙家,我也不信什么神仙鬼怪。”
宝鼎面露笑容,躬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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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行辕,宝鼎急召宗越。
“你认识徐福吗?”宝鼎问道。
宗越稍感错愣,武烈侯怎么关注起神仙家了?旋即想到去年徐福到咸阳为秦王政炼丹,经常进出咸阳宫。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认识。”宗越说道,“他在赵燕齐三国很有名气,是神仙家的一代大师。”
“你和他可有交情?”
宗越笑着摇摇手,“徐福是神仙般的人物,我哪有资格与他攀交?”
“武烈侯怎么有闲暇关注神仙家?打算修习神仙术?”赵高在一旁揶揄道,“可惜去年我们在江南,否则武烈侯也有机会认识一下这位神仙。”旋即他想到什么,好奇地问道,“武烈侯在齐国要了一批大贤大匠,为什么缺了他?”
“神仙嘛,岂是我等凡人可以邀请?”宝鼎笑道。
“武烈侯为什么问起他?”宗越问道,“咸阳那边有什么事吗?”
宝鼎沉吟了半晌,淡淡地说道,“我要杀了他。”
宗越吃了一惊。赵高也是非常诧异。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咸阳政局,但据咸阳方面的消息,徐福不过是尉僚请来给秦王政炼丹治病的,他和咸阳宫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要灭了神仙家,杀尽中土所有方术士。”宝鼎又补了一句。
宗越和赵高的脸色变了。灭了神仙家,杀尽方术士,哪来如此仇恨?徐福到底在咸阳干了什么,以致于激怒武烈侯,给中土所有的方术士带来了灭顶之灾。
宗越想问原因,但他自己是齐人,他的师傅就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方术士,出自稷下宫的神仙家,他不敢问。
赵高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武烈侯,徐福本人剑技高超,还有神仙术,身边弟子众多,杀他太难了。再说他是太尉的至交好友,如今正在给大王炼丹,杀了他会引来一系列的麻烦。”
“你当真以为他是神仙?”宝鼎冷笑,“他就是一个神棍。”
赵高和宗越相视无语。神棍这个说法他们第一次听说,但显然是一句辱骂。两人疑惑万分,实在不知道徐福哪里得罪了武烈侯,惹得武烈侯要杀他,要杀尽天下方术士。
“武烈侯,为何要杀他?”赵高忍不住了,忐忑问道。
“我自有杀他的理由。”
“以我们现在在咸阳的力量,刺杀徐福的难度很大。”宗越暗自分析了一下,就算杀了徐福,对武烈侯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惹来咸阳宫的愤怒和反击,所以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劝谏一下。假如武烈侯是一时冲动,劝几句此事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事过于荒诞。
“杀他比碾死一支蚂蚁还容易。”宝鼎冷笑道,“不过他不是我的目标,他不过是个牺牲品而已。”
赵高和宗越骇然心惊,坐在那里望着武烈侯久久无语。武烈侯要杀尉僚,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咸阳政局如此紧张,双方矛盾如此激烈,杀尉僚不就是向秦王政宣战吗?秦王政为了遏制你千里东巡,你为了反击他,就杀死他的亲信臣僚,这也未必太嚣张了吧?
两人沉思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既然武烈侯要杀,那就杀吧,他们两个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阻止武烈侯。
“要想利用徐福打倒尉僚,那就要想个嫁祸之策。”宗越捻须思索,“计将何出?”
“他不是神仙吗?不是会炼丹吗?”宝鼎说道,“在丹药上想办法。”
宗越的心脏骤然猛跳。武烈侯够狠的,以谋杀秦王之罪嫁祸徐福,徐福想不死都难啊。不过徐福炼制的丹药都是给秦王政吃的,秦王政身边戒备森严,想在丹药上做文章难如登天。
“此策没有实施的可能。”赵高当即否决。他在咸阳宫待了不少年,当然清楚王宫里的事。把一颗丹药送到秦王政面前要经过一道道查验,在丹药上做手脚根本就是天方夜谭的事。
宝鼎微微一笑,“你们理解错了。我打个比分,假如我从今天开始吃徐福炼制的丹药,几天后我病了,继续吃,然后我就死了,请问徐福有没有杀人的嫌疑?”
赵高和宗越头一晕,窒息难当,武烈侯不会要弑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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