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涌星垂 第二十三章 面折炳麟

作者:王藏山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23-03-04 05:58:24

闲言少叙,日后轰动学界文坛的新旧文化大辩论,就在这津浦路上炳麟公包下的豪华包厢里隆重开场了。

正方同学:

刘半农,40岁,北大国文教授,文学家、语言学家、考古学家。

王岳岙,23岁,受杨振声推荐,拟到北大教授遗传学的小海归。

反方同学:

炳麟公,62岁,民主革命家、小学、思想、政治、历史、哲学等等学家。

黄侃之,45岁,语言文字学家,小学家,经学家、文学家、哲学家。

服务人员:

程纯人,23岁,炳麟公的记名弟子,上海滩名医,只是听说把哈半城折腾的够呛。

熊锦桅,33岁,军人,专门从重庆跑来给炳麟公作保镖兼司机。

这个熊锦桅是西南大军阀熊锦帆的族弟。自从多年前,南海康圣人纵容徒子徒孙痛殴炳麟公之后,熊锦帆就很操心炳麟公的安全,这次专门从重庆派了熊家第一高手熊锦桅给炳麟公作保镖。

熊锦桅军人习气甚重,受不得激,话不中听就当着众人包括茶房的面露了一手硬功夫,在门框上留下五个指印,震慑了全场。躲在外边儿偷看的聂掌柜心领神会,远远地拉了茶房问东问西,这茶房绘声绘色把熊锦桅夸的好似张飞转世,秦琼再生,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殊不知暗地里有一对儿狡猾的魔门主仆正得意地嘿嘿而笑。

炳麟公假意训斥了熊锦桅几句,我也就装作惊魂未定的样子,和刘半农坐了下来。一阵寒暄之后,辩论会正式开始,首先发难的是炳麟公。

“半农先生最近读什么书?有何论著?”

“晚辈原不曾读过太多书籍,诗集倒是出了两本,著述只有《中国文法通论》、《汉语字声实验录》、《四声实验录》、《敦煌掇琐》、《宋元以来俗字谱》,都是很浅陋的文章,恐怕不入方家之眼。”刘半农听了我的意见,知道今天的事情不能善了,所以不曾客气。

炳麟公瞪了程纯人一眼。程纯人一低头,不敢与炳麟公对视。

原来炳麟公曾向程纯人打问过刘半农的师承来历。程纯人一个郎中,哪能知道多少学界内幕?他就信口胡诌,说刘半农乃是鸳鸯蝴蝶派出身,正式的著作物,只有一本《赛金花本事》。又说刘半农留学法国回来之后,进了北京大学,竟然举起白话文运动的大旗,算是此一运动中的急先锋。殊不知,刘半农演双簧而享大名是在留法之前,那时他已是北大的教授了,进北大还真不是靠着海外镀金归来的功劳哩。

鸳鸯蝴蝶派,乃是清末民初的一个的文学流派。作品题材十分广泛,象“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这样的才子佳人小说,铁马金戈的武侠小说,扑朔迷离的侦探小说,揭秘猎奇的社会小说……都是他们拿手的题材。

鸳派小说作为新文化运动前文学界最走俏的通俗读物,虽符合了文艺要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主张,但也广招诟病。认为其标榜趣味主义,大都内容庸俗,思想空虚,“言爱情不出才子佳人偷香窃玉的旧套,言政治言社会,不外慨叹人心日非世道沦夷的老调”,难登大雅之堂的。

总之,程纯人给炳麟公进的谗言就是刘半农是个不入流的小说家。

炳麟公又说:“北大有个张竞生,写了一本《性史》,这难道就是提倡白话文以来的世界名著吗,你有时间访问赛金花,记述她的胡言乱语,何不多看些文言文线装书,充实自己。”

“晚辈确实不喜文言文线装书。”刘半农回道。

“五四”的时候,刘半农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年青气盛,说过“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么人再写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话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写白话文的,就是活人。”这几句话,简单直白,乃是刘半农的名言。可惜炳麟公对这个末学后进知之甚少,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赛金花是前清礼部侍郎,状元公洪钧的妾室,出身风尘,曾充作公使夫人,陪了洪钧出使俄罗斯、德意志、奥匈、荷兰等四国。洪钧病死后,赛金花潜逃至上海重操旧业。也曾象鱼玄机那样虐死过小**,也曾象苏三那样被解来解去。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也曾做过一些不清不楚、利国利民的好事。

刘半农替赛金花作传,一如当年白乐天在浔阳江头为“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长安倡女翻作《琵琶行》,本来是件极风雅的事,却被炳麟公当成是胡言乱语,怎是一个“俗”字了得。

至于《性史》,本公子倒是愿意用十个炳麟公换一个得志的张竞生。呜呼!民国九年(公元1920)张竞生上书陈炯明,提倡避孕节育,被斥为“神经病”。世人皆推崇马寅初,却不知张竞生才是计划生育的首倡者哩。

炳麟公看来对刘半农谦逊的态度还算满意,就说:“自知浅陋,犹可教也,你到法国去学外国的语音学,而不去研究中国的‘小学’,不研究‘音训’,不研究《说文》,你知不知道,现在还有人用汉代音韵或唐代音韵来讲话的?”

刘半农听得一愣,便说:“现在哪里有人用汉音、唐音来说话?”

我一听要坏,连忙插口:“日本艺伎中间故老流传一种鬼音,乃是唐代的一种唱腔,在没有伴奏地静夜里,由女子清音而唱,曲调极尽诡异空灵之能事,模仿亡魂哭泣哀叹,唐代曾经流入日本,我前年在日本听到过。”

炳麟公一惊,茶杯一晃,洒出些许汤水来,“有这等事?我止知道现在的高丽话,主要语是汉音,加上了唐朝的唐音、朝鲜的土话和外来话。日本话也大抵如此,只是这个鬼音的渊源你是从何得知?”

“世人皆知也,有个叫孙耀祖的教授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只不过炳麟公看不起**,自然不屑于这些艺伎间的学问传承。”

炳麟公一时间愣住了,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咳,孙耀祖何许人也,为何不曾听说?”黄侃之见老师受窘,忍不住出马了,“岳岙先生既然听过鬼音,何不学上一段,让大家一饱耳福?”

哼呵连声,在这间堪称巨大的豪华包厢里,古文派又都活跃起来,看我如何对答。

这差事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我定要设法推辞,可现在我略不留难,张嘴就吟唱了一段如泣如诉、缥缈虚无的“鬼音”,和着车窗外凄风苦雨,竟有十二分的凄凉景致,听得人人鼻子发酸。

这正是八月十五晚上,羊二娭毑用来魅惑魔门大会的呼魂鬼音,被我学了去,略加改造,又没有运用内力,就这样还把一包厢的人听得如醉如痴,不能自已。

望着窗外沉沉的雨夜,我不禁浮想联翩,老天很帮忙呀,一有杀戮就下雨,掩去了许多痕迹,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我不由得陷入了默默沉思。

“果然……果然是唐音遗韵,错不了,老夫真的是老朽了……”炳麟公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程纯人赶紧上去给他推拿。

打败了师傅,徒弟开始上场了,黄侃之已经认出我来,自然急于扳回颜面,否则今后就再也无颜去见佳人了。

“我来问你,美洲新大陆的发现者是谁?”

“自然是哥伦布,难道还是法显?”

有段儿时间,国人热衷于“把洋人大老爷的东西硬说成是自己的”。什么最早发现新大陆呀(法显),最早发射载人火箭呀(万户),最早发明无人飞机呀(鲁班)等等,不计其数的世界发明都要想法子安到自己身上,其实是一种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现。

后来经济发展了,这种状况才慢慢消除。然后又与一个弹丸小国争执什么端午节、浑天仪、中药材、麻沸散等等,非常无聊,异曲同工,半斤八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帮子人才好,总之是极度的自卑引起的极度自大,乃是一种病态。

“呃!法显《佛国记》有载,法显失道,商船亦赍五十日粮。今遭大风,昼夜十三日,始至一岛,又九十日而至一国,合前三日计之,已得一百六日,是东行倍程可知。况南洋师子国,途次悉有洲岛;当时帆船,皆傍海而行,未有直放大洋者。今言海深无底,不可下石,而九十日中,又不见附海岛屿,明陷入太平洋中,非南洋群岛。逮至耶婆提国,犹不知为西半球,复向东北取道,又行百余日,始折而西。夫自美洲东行,又百许日,则还(环)绕大西洋而归矣。当时海师,不了解地体浑圆,惟向东方求径,还(环)绕大西(洋),进行既久,乃轶青州海岸之东,始向西北折行,十二日方达牢山(崂山)。是(法)显非特发见美洲,又还(环)绕地球一周也。”

上面是黄侃之背诵炳麟公《法显发见西半球说》里的一段,读者是不是暗自庆幸白话文到底还是打败了文言文,否则天天看着这样的腌臜文字,喝碗面条汤难免都要噎住呢。

总之,我是捏着鼻子听完黄侃之背诵的这段高论,臭不可闻,一派腐儒的混吃等死之作,于国于民没有半点儿意义,如果民族自信心是从故纸堆儿里翻出来的,我宁愿不要。这个炳麟公的考据癖那是一绝,只要你给他塞上银子,他就能把上海滩大流氓杜月笙的祖宗都说成是帝尧(详见这老先生的《高桥杜氏祠堂记》)。这样的谬论本不值一驳,但为了让古文派心服口服,我还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话说汉朝有个严君平,《汉书》褒扬他“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修身自保,非其食不食,非其服不服”。乃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类似刘伯温一样的人物。

汉武帝派张骞到西域大夏国拉关系(大夏国在今俄罗斯以南,阿富汉北部一带),从一条河的源头上载回一个大石头给严君平看。严很惊奇地看了好久,说:“去年八月有一个客星进入了牛郎织女的星座,想来就是你吧!这个石头是织女的支机石(支撑纺织机的石头)。”

张骞说:“是,我在河源的一个地方,碰见一个女子在织锦缎,一个男子牵着牛,我问这是什么地方?那女子回答:‘此处并非人间,为何你会来到这里?’接着指向一个石头说:‘我把这个石头放在你船上,你带回去问川西的严君平,定会详细告诉你’。”严君平说:“去年我惊诧有颗客星进入牛郎织女的星座,原来是你乘着筏子到了日月的附近啊!”于是大家都觉得很诧异。

黄侃之和炳麟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刘半农暗暗挑起了大拇哥,对我由衷钦佩。这个小故事他们都知道,甚至《三言二拍》里面还有这个故事的通俗版本。如果一两千年前的一些痴人呓语都能被考据成为科学著作,那三皇五帝以来这样的“科学家”、“探险家”不知道出了多少,巍巍中华何至于积贫积弱,沦落若斯?

黄侃之还是有点不甘心,想了想又说:“中国历来有种种科学发明,都是用文言文来记述的,既然说到天文,我问你,中国有些什么著作?”

炳麟公闭了眼睛,听我一部一部的背颂书名、作者、年代。

当听到《夏小正》,《律历志》,《三统历》,《乾象历》,《皇极历》,《大衍历》,《授时历》,《崇祯历书》等天文历书的时候不住颔首。

当听到《麟德历》,《甘石星经》,《周髀算经》,《晋书·天文志》,炳麟公有些坐不住了。

最后听到《天官书》,《五星占》,《丹元子步天歌》,《灵台秘苑》,《开元占经》,《乙巳占》,《观象玩占》的时候,炳麟公又开始颤抖,喉头咳咳有声,累得程纯人又忙活了半天。

“岳岙贤弟,这些天文著作,有些已经散佚,只存名字,连作者都不可考。有些书籍说来惭愧,连老夫也闻所未闻,不知贤弟是从何得来?”炳麟公还真是不耻下问哩,转眼我就成了他的贤弟,这样不就成了黄侃之的贤叔?

“炳麟公太客气了,去年三马路上有家旧书铺打烊关张,廉价处理废旧古籍,一个大洋一本,我有个朋友买了许多,其中就有一些原本散佚的图书,后来才知道是从浙江宁波天一阁及常熟铁琴铜剑楼流传出来的。可惜都被我的朋友带到了欧洲,我也只是略略翻了翻,记不住许多。”

“哦……”炳麟公难掩惋惜之情,又问了问我的师承学业,连称后生可畏,说北大有幸,蒋梦麟当浮一大白,言谈光明磊落,倒也不失一代国学大师的气韵风度。

“纸上得来终觉浅,记问之学尚不足以为人师。”

这个讨厌的黄侃之,到现在还敢说怪话,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我情愿别人说我‘浅’,但我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倒看不出它的深浅来,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在座的诸人,包括炳麟公都呵呵的笑了起来,只有黄侃之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末了也呵呵笑了起来,对我表示由衷的佩服,后来竟然成了常来常往的朋友。

要说这黄侃之也是个极有趣儿的人物。民国学人中有三个著名的“疯子”,一个是炳麟公,一个是刘师培,还有一个就是黄侃之。

这三人的共同特点是,学问大,脾气怪,都有魏晋遗风,狂狷不羁的。

黄侃之事母至孝,其母在老家与北京间往返,他都要一路陪同,随行还要带一个“宝物”,却是老夫人寿材。老夫人能舍得下儿子,却离不开一具寿材,黄侃之居然顺着她心意,不厌其烦,千里迢迢带着寿材旅行,世人都摇头赞叹。

其生母过世后,黄侃之遵依古礼,服孝三年,还请苏曼殊为自己画了一幅《梦谒母坟图》,至死不离左右。

黄侃之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住在炳麟公的楼上,有次半夜懒得下楼小解,就飞流直下。炳麟公雨露均沾,与之亢声对骂。俩人都是国学大师,骂起人来自然引经据典,拐弯抹角的,骂着骂着就都起了知音之感。

炳麟公清高孤傲,对近世文人极少嘉许,唯独对黄侃之刮目相看,黄侃之便折节称弟子。

后来炳麟公反对袁宫保称帝,被软禁在东城钱粮胡同。黄侃之以听老师讲经为由,留下来陪炳麟公坐牢。黄侃之出身世家,口味挑剔,不堪忍受食物粗砺,先后撵走了多名做饭的厨子。

岂料这厨子们原本是负有监视之责的,又深恨黄侃之识破他们克扣炳麟公伙食的阴谋,就向袁宫保打了小报告。于是黄侃之与炳麟公同舟共济数月后,终被警察驱逐。

黄侃之最好美色,一生结婚达九次之多,经常逾越师生人伦,颇遭物议。一会儿假结婚,一会儿真离婚,逼死逼疯了数任妻室,连炳麟公的夫人都骂他“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

也就是炳麟公对这位大弟子的各种毛病表示出足够的宽容和理解。认为他和“竹林七贤”中阮籍一样,虽狂放不羁,玩忽礼法,但丧母时呕血数升,仍是纯孝之人,并非残忍之徒。

→如无内容,点击此处加载内容←
如若多次刷新还无法显示内容,请点反馈按钮报错!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