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满月酒,吃了个媒人上门——淮安卫指挥使袁询的庶兄袁诰着了媒人上沈府,为他的大儿子袁况提亲,对象自然是府里的二小姐紫云。
袁诰官拜从三品的淮安卫指挥使同知。这武官不同文官,多是荫补承袭的官位,虽说有武举,说到底不过是个形式,能从武举中脱颖而出的少之甚少。袁况是嫡长子,若混的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也不是难题,最不济,承了父亲的官位,也不会差到哪儿。只是紫云还未过笄礼,婚事选择的余地也大,何况沈叡袁诰还是一文一武,搭不了边儿。
可不过三日,沈叡便应下了这门婚事,接了纳彩之礼,答了问名礼换了庚帖。效率之快,直让芙云瞠目。虽然这么多年,她思想上已经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那之前根深蒂固的自由恋爱模式,和这么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仍让她对这种形式所缔结的婚姻存着阴影。
这日午后,淮安侯府来了人,说是华凝请五姑娘过府一聚。下人来毓绮轩请芙云的时候,芙云见络云黑了一张脸,大概谁也没想到华凝那日的话不是客气玩笑,而是真的。芙云也不知华凝葫芦里卖着什么药,随意收拾了下,带着锦绣便上侯爷府去了。
马车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才到华府,三间鎏金铺首的大门紧闭,门前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车夫又趋着马车向西行了十几丈路,进了偏门。芙云下车的时候眼前还摇摇晃晃的,没回过神来又上了轿子,轿子荡荡悠悠的不知走了多久,方安稳的停了下来。已有在外头候着的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了芙云下轿。
前头有引路的婆子,芙云跟在后头慢慢走着,料着那婆子脑袋后面长不了眼睛,坦然自若的打量起这座侯爷府来。她本以为会看到处处雕梁,遍地画栋,不想华府古朴有致——不见金碧辉煌的厅堂,只见粉墙黛瓦、几净窗明,没有繁复的纹彩,只有干净利落的线条。即使如此,那隐隐透出的富贵大气,也不容人忽视。
芙云微微一笑:原来低调是这样的。不觉到了华凝住的院子,堂屋的门大开着,华凝就坐在里头,不时伸出头探探外边儿。她见芙云来了,笑容霎时在脸上绽放开来,提了裙摆,便迎了上去。
华凝今天穿了一身水粉刻丝袄子,下着秋香色十样锦两侧褶子的宽襕裙,罩着一件白狐褂子,挽着慵懒的堕马髻,髻上斜斜的插着一支羊脂玉嵌玛瑙的累丝金簪,簪头上垂下两条石榴石穗子。行走间,那穗子前后晃动着,衬着华凝那冰雪般的肌肤,瑶光四射。
芙云看愣了,直到华凝挽了她的手臂,才收了惊艳的目光。华凝已在耳边悬起河来:“妹妹怎来的那么迟,姐姐等了好久呢。不行,迟了定要好好罚你。妹妹你今天怎么傻呆呆的,都不说话,是不是姐姐这儿不好玩啊?……”
到了屋子里坐下了,华凝仍径自说个不停,时不时问芙云几个问题,都自问自答了。最后喝了一口茶,笑着问道:“芙云妹妹,你送我的荷包绣的可好看了,我想你绣的其他东西肯定一样好看。上回听你姐姐说你很喜欢刺绣,是不是呀?”
芙云抬头看这她,脑袋一亮——抓到重点了,刺绣,对!每回与华凝说话,她总三句不离刺绣。芙云已经肯定华凝在打着她什么主意,而且这主意与她的刺绣手艺有关,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笑着回答道:“只是每日没事做,我又不爱读书,便在屋里做女红。那点儿功夫,上不了正经台面的。”
“够台面了,够台面了。我也不爱读书,但更不爱捣鼓针线,可是……”华凝急着接口,说了一半,故意把脸皱成了一团,苦哈哈的继续道,“我娘,她非要我自己绣嫁衣。天知道我连针脚都缝的歪歪扭扭,稀稀疏疏的,哪会做什么嫁衣。到时候嫁人,要是穿自己做的嫁衣,不被人家笑死才怪!芙云妹妹,我可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帮我。”说着,便赖在芙云身上,将她的手臂摇来摇去。
芙云满脑袋黑线的想,她和华凝的年龄应该换一下才对。顿了片刻,小心小眼儿道:“华凝姐姐,妹妹没绣过喜服呢,恐怕绣不好。而且,华夫人要姐姐自己做嫁衣,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我帮姐姐真的没关系么?”
华凝想也没想的急迫道:“所以才要妹妹帮忙啊,妹妹偷偷的帮我做,不让我娘发现便好了。事成之后,我一定会重重酬谢妹妹的。”说罢,用力拍了下芙云的小细肩,怎一个豪气干云!
芙云痛的就快呲牙咧嘴了,揉了揉肩膀,说:“妹妹能帮一定会帮,只是姐姐可曾想过,这喜服要多久才能绣完?妹妹可不能日日到姐姐府里,这不合体统。”
华凝听了,笑道:“我当妹妹担心什么,这规矩还不是人定的?”她见芙云一派的规矩,心痒痒的想戏弄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娃。上回未来得及仔细瞅瞅这小妹妹的模样,这会儿看她涨红着胖嘟嘟的小脸,水当当的皮肤好似能掐出水来,顿觉手痒的不行。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念头:要是自己也有个如此粉嫩嫩的亲妹妹就好了。
芙云心理斗争了许久,抱歉的说:“华凝姐姐,怕是我父亲也不会答应我天天上侯爷府,这个忙,可能帮不了姐姐了。”
华凝急了,慌慌张张的摆手,收下戏弄的心思道:“妹妹,姐姐刚才是与你说笑啦。放心吧,姐姐的婚期订在年底呢,还有十来个月。我过几日便邀你过府来玩,都能绣出几件来了。”
芙云不得已,只能答应了,随着华凝进了她的绣房。只见房摆着一应女红用具,整整齐齐的似乎从未动过。华凝拿出一匹颜色正红正红的上好缎子,放在屋中央的黄花梨漆面方桌上。
芙云在丫鬟的帮助下给华凝量了尺寸,便开始裁剪起那匹红缎。刚才与华凝聊了那么多,后见这绣房几乎没有动过,那华夫人又怎会不知自己的女儿的斤两?芙云便知华夫人不过是想华凝在成亲前收收心,才让华凝给自己绣嫁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可不会把真相告诉华凝。所以,她要做的这件嫁衣,用来应付下华凝本人就可以了。
芙云裁好布料,便开始缝制起来。这么多年,从起初为了以防万一学个谋生的手艺才每日认真学着女红,现在,她是真的喜欢上这种传统的手工艺。她喜欢看到每块纯净的布料,经过她的手,能变成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况且是这般好料子,莫不能糟蹋了。所以她即使是打着应付的主意,也没草草了事。
华凝就在旁边看着芙云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中的活计,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仍不停的动着针线,没喝过一口水,没说过一句话。华凝由一开始的兴头十足,到兴致缺缺,最后已是唉声叹气,坐不住了——
“芙云妹妹,我们坐这儿一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诶?你不会无聊么?”
芙云未抬头,低声理之当然道:“不会啊。”
华凝张着两瓣朱唇,惊奇出声:“天哪,妹妹,你不会一直如此吧?” 耐心对华凝来说,只是个陌生的词语,因为从来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芙云瞟了她一眼,迷惑道:“有什么问题么?”古代像她这样的不在少数吧?——不对,华凝交往的一般都是武将家的孩子,与文官家养的终归不可同日而语。真让人嫉妒啊!
华凝深叹一身,苦口婆心道:“妹妹莫要这般了,十岁的小姑娘,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像二十岁的老姑娘呢?”说着,摸着下巴作深思状,又笑道:“以后跟着姐姐我,包管你吃好玩好。”那奸笑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诱拐无知少女的坏“阿姨”。
芙云心下思量,怪道华夫人要收华凝性子了,她是不是不该帮忙?但内心的雀跃却是无法掩饰的,那笑一径跃上了眼角眉梢,嘴角的弧度也收不起,连连点头道:“谢谢姐姐了。” 她何尝不想玩闹?既然有华凝做靠山,何不放纵一下?
这时,只听外头院子里有人说笑,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华凝笑道:“定是那只小兔崽子……”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小姐在绣房呢。”
随之而来的是阵阵肆意的笑声,隐约听到一个男孩儿用着不可思议的语调说:“绣房?小桃,你不是在说笑?”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屋里进来一位年轻俊朗的少年。少年着一件藏蓝前后左右开衩的长衫,腰间束着白色丝绦,着窄脚的白麻裤子,手里还握着一条马鞭,端的豪直魁伟,任情恣性。
芙云看着眼熟,总觉在何处见过,却记不着。那少年见屋里有生人在,愣了一愣。华凝因笑道:“回来也不知换身衣服,别叫芙云妹妹笑话了。”转头指着少年对芙云说:“这混小子是我们家的小魔头,放肆惯了,你不必睬他。”
芙云微笑着点头,暗想:还好她年纪小,要是年纪大了,这小毛头的冒失行为,非害了她不可。
少年初见芙云,只一愣便把她认了出来,笑道:“姐姐,哪有你这么介绍人的,连名字也不说。小妹妹,你还记得我么?那日在总督府上……”
芙云这才恍然大悟,少年便知她想起了,正待开口,被华凝抢了先:“你们先头见过呀?”
少年便把那日之事与华凝说了。原是他老侯爷的嫡孙华廷之,今年十三。那天在总督府,他与几个伙伴玩迟了,快开席了才想起要回席位上去。谁知路上和芙云一撞耽搁了,被侯爷好生训了一顿。
听他说完,芙云禁不住羞红了脸,后悔自己那会儿干嘛与他计较。亏得姐弟俩已聊到玩乐上,没注意到她不正常的脸色。
华廷之如敲开的木鱼般笑的合不拢嘴,“爹爹从蒙古弄了几匹好马,我今儿在马场玩的可痛快呢。你都不知道,袁冲那小子眼红死了,袁况大哥都差点没跑过我。”袁况,那不是她未来姐夫么?
华凝也兴致勃勃道:“明儿我也要去骑马,你可不许一个人先走了。”
华廷之斜睨了她一眼,“娘会让你去么?”
“要你管,反正我一定要去,”华凝拉过芙云的手,明亮的大眼瞅着她,“芙云妹妹肯定没骑过马,跟我们一道去玩吧,我们偷偷去,不会让你爹娘知道的。”
华廷之怀疑的看了看芙云的小身板,被华凝瞪了回去。
“我今儿才来过,明儿肯定来不了的。”芙云听到骑马,心痒难耐,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只能作罢。前世看到电视剧里男女主角骑马的潇洒身姿,她早便对骑马这项运动心生向往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华廷之见她满脸遗憾,有一丝不忍,便说:“妹妹不必担心,我娘也不让姐姐骑马,她去了好些回,从没被发现。明日不行,便过几日。”华凝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
华家姐弟都是热心的人,芙云觉得自己再拒绝就太矫情太胆小了,加之诱惑巨大,便应了下来。傍晚回沈府,脚步都是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