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儿天气倒十分晴朗。沈府里一派忙碌的景象,仪门外停着四五辆平头大马车,婆子仆役们候就在门边。因着府里两位少爷的科举考试,这天周氏要带着几个女儿上源安寺祈福。
芙云一早便起了身,这会儿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被杨妈妈扶上了一辆马车,紫云和络云已坐在里头。紫云穿了件嫩粉的云绸比甲,里头一件姜黄色的通袖罗衫,一头青丝拢在头顶绾了个朝云近香髻,簪了支烧蓝珐琅钗子,并插了几个梅花金钿,耳上垂了一对珍珠坠子,略施粉黛。她寻常只着素色衣裳,戴些朴素首饰,今儿这么一打扮,颇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端的是好事将近,人比桃花艳。
迷糊中不知行了多久,帘子被风吹的一动,一丝光线投入车里,恰巧设在芙云的眼皮子上。芙云挣扎着睁开双眼,再无睡意。初春的空气清新宜人,那随着帘子的抖动不时跳入车内的阳光,简直就是在引诱芙云。她瞅了眼头靠着肩憨憨睡着的两位姐姐,偷偷的将帘子拉开一条缝,瞧着窗外的风景。
早过了三月三,出游的人并不多。宽敞的路旁是绿油油的大树,空气中还有湿润润的泥土的芳香。芙云见车外无人,便大胆的将脑袋瓜子歪在窗棱子上。突然一阵急风过,芙云一愣,只听见勒马的声音,不远处一位骑在马上的青衣少年朝着她灿烂一笑——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督府小公子傅子航,芙云只觉那笑容比宜人的天气还要令人舒爽。傅子航对她摆了摆手,便拉紧缰绳将马转了个头,又向前奔去。芙云赶忙收回探出去的脑袋,放下帘子,抚了抚扑通乱跳的心肝儿,暗想:这小少年,只十三四岁便如此勾人,长大了还了得?
不多久,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紫云、络云也醒了。众人下了车,走进一旁的亭子里,已有轿夫候在那儿,周氏和舒云几个换了轿子上山。源安寺坐落在山顶上,远远便可看见那高耸的宫墙。进了寺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廊边翠竹瑶花,一行人随着小沙弥直接进了正殿。古人烧香拜佛是常有的活动,芙云熟悉地跟着周氏拜过殿中金光闪闪的如来佛祖后,便与几位姐姐一起,在一座座佛像之间穿越,磕头烧香。
差不多把该拜不该拜的菩萨都拜完了,周氏吩咐了婆子来喊她们去厢房里休息,别到处乱晃。刚走出后殿的门,芙云便听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芙云妹妹!”
四位云姑娘齐齐转过头去,只见一身碧水衣裳的华凝展着笑颜向她们走来,道:“好巧啊,我好不容易来烧一回香,竟会碰上四位妹妹。妹妹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女孩儿们先互相道了好,络云才笑着回答:“娘叫我们先下去歇着,正打算去厢房。”
华凝笑道:“在这里不是很无聊?这几日,我们陪着祖母在别院里住着,就离这不远。我现在正要回去,妹妹们何不一起去?今儿可巧瑾丞和歆若几个也在,对着他们总比对着一群小沙弥好吧?”
舒云心里一动,可是想起周氏,只能先应道:“吃过斋饭,我们就得走了,没多少时间,我娘恐怕不会答应。”
华凝呵呵一笑,道:“妹妹是怕夫人不允啊,我替你们去说便可,芙云妹妹也常来我家玩的。反正到时,我必定会将几位妹妹一根头发都不少的送回府上,夫人不会不允的。”说着,拉了芙云的手,便要婆子们带路去找周氏。舒云本还兴味十足,可一听她说芙云常去侯爷府,又见她对芙云亲昵,心里不由发了堵,却也不得不跟在她们后头。
周氏刚解完签,遇着华凝与她说邀几位姐儿上别院玩,又听几个出众的哥儿也在,二话没说应了下来。只紫云因为订了亲要避嫌留下,其他三个都坐了侯爷府的马车去了华家别院。
那别院就在山脚下不远处,统共占了十来亩地,听说还建了好几个温泉池子,众人啧啧称奇。芙云虽时常去侯爷府,但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这处别院她也是头一回来。细细打量后,已经知晓了华府当家人的审美果然始终如一。粗粗看去似平常院落——白垣粉墙、青石黛瓦,及到近处,门栏窗槅精致雕琢着些时新的花样,单看用料的纹理便知不是凡木。
在络云的概念里,富贵便是朱甍碧瓦,丹楹刻桷。乍一看别院光景,还以为侯爷府不过徒有其名,就是自己府上也不比这儿差,由不得少了几分敬重。
转过大理石插屏,穿过穿堂,走至一大厅堂,三四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正坐在一处吃茶。见华凝几个来了,袁歆若笑着迎了出来,有一个穿着讲究的少女仍自安闲地坐着,另有两个低头站在一旁——既不打算迎出来,也不打算坐下。袁歆若与她们问了好后,对着华凝打趣道:“姐姐不是说要陪姨母念一天经么?怎还不到午错便回来了?还带回了三个小美人。”
“哪有你这样的妹妹,整日只知笑话姐姐。”华凝啐道,见厅里桌子小,坐不下这么多人,又说,“这儿太小了,我们去西边亭子里吧,那儿地方大。”
话音一落,便听一个洋洋盈耳的声音漫不经心道:“姐姐,哪要那么麻烦啊,舒云妹妹与我们一块儿坐。让下人再搬张桌子来摆着,其他几个姐儿们坐不就好了。”众人的视线俱落向那唯一一个坐着的姑娘身上。只见她穿了一件石榴红二色金枝绿叶补缎交领袄子,束着一条翠蓝彩绣百花遍地金褶子裙,繁复的髻子上插了一对镶红宝石蝶恋花金累丝簪,戴着赤金嵌红蓝宝石的水滴形耳坠子,一截雪白的腕子上串着七八个细金镯子,亮锃锃的晃人眼。
在大家子后院儿里长大的几个姑娘怎会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舒云是嫡女,却不喜她那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模样。芙云微微一笑,不和不懂事儿的小女孩儿计较。络云刚听了她这话,便咬碎一口银牙,直想与她说自己现在可不是庶女了。后瞧她珠翠绮罗,贵气逼人,咬唇将脸上的厌恶收回,转而挂上一脸殷勤的笑。
华凝也不接她的话茬儿,皱眉道:“你不去,便自己一人在这儿。”说着,转头向战战兢兢立着的两个少女道:“珂妹妹珺妹妹,一起去吧。”华珂华珺听了,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跟在华凝身后走了。
那通身派头的少女见众人离去,不曾理会自己,咬了咬牙,小脚一跺,不愤气快步跟了上去。原来她是淮安侯府二房老爷的嫡女,名叫华瑶。因她母亲只她一个女儿,自小备受宠爱,也就养成了现今的目中无人。她向来只与其他嫡出的小姐交好,不论是自己庶出的姐妹,还是其他府上的庶小姐,在她眼里均与丫鬟毫无二致。她早先听说沈府的事儿,知沈府几个庶出的小姐都被记在了嫡母名下,后又听她母亲说,老太爷老太太也有这意思。她怎么能忍受华珂华珺与自己并肩而立?没由地,对沈府的几位庶小姐生出了几许怨怼。
华凝所说的那亭子,却是在花园里的,也不远,约莫走了一射之地便到了。满院子种了各色花草树木,形状各异的假山点缀其中,映着曲桥流水,端的是虎斑霞绮,林籁泉韵,让人心情舒畅的很。那撮角亭子中置着一张楠木漆面圆桌,众人围着桌子坐下。那华瑶竟无半丝半毫之尴尬,安然落座在上位。华凝和袁歆若见怪不怪,没理睬。
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下月的府试上,只听华瑶道:“现在国泰民安的,做武官哪有文官好?只可惜廷之哥哥不会读书,还好还有我大哥,我们华府能不能出个文官,全靠他了。”
华凝大大咧咧,对谁都很和气,可也是最护短的,哪容得下华瑶说自己亲弟弟——即使那是事实。立刻沉下脸,冷笑道:“等考上了再说,别到时候还得我爹给他捐个监生。”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华瑶大声怒道,“现在府里当家的是伯母,姐姐也不能就瞧不起我们二房的,就算要捐监,那点小钱我们还出不起么?再说,先生都赞我哥哥读书好,考个秀才还不是小意思!”
华凝轻嗤一声,袁歆若也禁不住笑道:“妹妹定要记住今天这话!”
络云见华瑶倏地黑了脸,觉得华凝和袁歆若两人过分了。瞅华瑶一身华服,料想这华府二房必定家财丰厚,哪会如她们说的那般连捐个监生也得大房出钱。她抿唇笑笑,问华瑶道:“不知瑶姐姐的爹爹任什么职呢?”她本是想借着话头奉承华瑶一番,谁想华瑶的脸更黑了!倒是华凝和袁歆若的脸色好了不少,两人皆是一副憋笑的模样,华珂华珺面有愧色。
芙云去了侯爷府那么多次,自是知道其中底细。华二老爷没有功名,仰赖着大房过日子,名下虽有老侯爷分的祖产,可也被他们挥霍殆尽了。暂且不说他们日常花销都是大房出的银子,吃的用的非上乘的不要,要见着大房的比自己好,也要到老侯爷老太太跟前嚷嚷。芙云嗟叹不已,古代的极品一点儿也不比现代少,以后嫁人可别被她碰上了!
这下,华瑶、络云都闭了嘴。芙云人多的时候不爱说话,一面吃茶一面听华凝、袁歆若和舒云三个聊天,不时回应两句。聊着聊着,聊到几位小公子身上。
华凝笑道:“子航那样,能考的上就怪了!天天只晓得和廷之冲哥儿一块儿玩。哪像芙云妹妹的哥哥,听说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看书,是么?”芙云笑笑,点了点头。
舒云忸怩了一会儿,问:“华凝姐姐,你先前不是说子航哥哥也在么?怎么不见他?”
袁歆若抢着回答道:“他们几个就跟猴子一个样,哪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早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华瑶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了,弯唇谤诮道:“姑娘家的,怎可以把公子少爷的放在嘴边?你们说这一回便好,让外头人听见了,没的让人说没脸没皮。”
她这一说完,便听院子的入口处传来男孩儿的说话声。大伙儿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少年从树丛中走出,最前边的那个便是傅子航,华廷之、袁冲在后边。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下一刻,几个姑娘便看到了一场好戏——刚刚还说着不能把公子放在嘴边的华瑶小姐,或许是忘了什么叫矜持,一径地跑上前去,甜丝丝的叫了声“子航哥哥”!
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