骐骥过隙,一弹指顷,才见草长莺飞,又早火伞高张。紫云的笄礼刚过,袁府选了下彩礼的日子,正是六月二十六——大日子。及那日,袁家的送礼队伍,一路从袁府吹吹奏奏到了沈府。那三十二抬聘礼整整齐齐的堆在院子里,金银首饰、各色布匹绸缎和四季衣裳,羹果茶饼、鸡鸭鹅羊,合该有的都有了。这彩礼看似多,实则数量有余而质量不足,只能说不多不少,但对一个从四品同知家的庶女来说也算体面了。如数奉还了鸡鸭福圆等物,将剩下的小半又加了十二种礼物,作了男方的答礼,紫云这嫁妆是多少大伙儿也有个底了。
周氏看过妆奁单子后很满意,面上却很是苦恼的对沈叡说这聘礼和袁冲的家事相差太远了,害得她准备的好些嫁妆都不能派上用场,恐委屈了紫云。
沈叡听了就更满意了,欣慰自己娶了个贤惠非常的妻子,便对周氏道了袁况一家的情况。
原来那过世的袁老爷子是个能官,却不是个料理产业的能手,到了袁询这一代,已不及府上最盛之时的三分光景。袁家几房老爷兄弟情深,也从未想过分家一事。现在袁府当家的是袁询的妻子宁氏,这宁氏是中书右丞宁大人的嫡女,系淮安侯夫人的胞妹,什么都好,只一个——把钱看的比什么都重!袁诰的官职是不小,可靠着从三品每月三十几石的俸禄,折合成银子,一年下来也不过七八十两,能有多少闲钱?所以说,能拿出那么多聘礼也不容易了!
周氏听了沈叡这些话,忍着肚子生疼没让自己乐出形来,皱着眉头故作担心道:“那紫云岂不是没嫁过去,就受当家主母的嫌了?这可怎么是好。老爷怎不早些说,也不是非袁家公子不可啊。不是还有个许家公子么?那许公子虽只是个庶吉士,等三年之期一到,留在翰林院任职也不是不可能的。都说非翰林不入内阁,往后那许公子怕是比袁公子出息多了。”
沈叡捋着胡子道:“袁二夫人为人是悭吝了些,但不是个坏人,袁府的其他人也都是好相处的,并不打紧。至于袁况,我看他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
周氏暗暗嘀咕:能有什么作为?不就是个才短气粗的武官,现如今四海升平,哪儿有需要用到武官的地方?她认为这回是自家老爷走了眼,那袁况有作为就怪了。今儿这纳征礼,倒是降暑的良剂——周氏觉着自己头不昏了,脑不涨了,神清气爽的很!可马上她又不爽了——
俄而又听沈叡道:“袁府现下的境况,紫云嫁过去难免会受些委屈。这嫁妆上,夫人多费点心。袁家送来的彩礼便不要添进去了,你原先备着的那些挑好的作数,田地庄子便按着规矩给吧。女儿家多点嫁妆,在婆家也好过一些。”
周氏勉强扯了扯嘴角,说道:“这些哪要老爷交代啊,我自是知道的,不会亏待了紫云。”
沈叡走近,牵起她的手轻轻抚了抚,笑道:“还好有夫人在,这内宅的事儿我从未操过心。你放心,待舒云长大了,我定给她仔细挑个好夫婿。一定要人品家世都上乘的,没有人能越过她去。”
这话让周氏低落的心情回缓了些,可在沈叡离去并得知他去了刘姨娘屋里后,她的心又落到了谷底。
在外屋候着的王妈妈见沈叡走了,心里有了计较。她最是了解周氏的,便拦了要进里屋伺候的丫鬟,自己进去泡了杯清茶端给周氏,笑道:“太太,先前还说二姑娘这亲事高攀了人家,是个大好的亲事。现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千算万算,刘姨娘恐怕没算着最后这一遭!她费了心思让二姑娘记到了太太名下做了嫡女,又如何?这亲事我瞅着也没怎么好!那刘姨娘指不定该多少后悔呢。”
周氏冷哼道:“当初她腆着脸要老爷应了这婚事,如今这般也是活该!这袁府当家的是袁二太太……”她又将沈叡的话转述了一部分与王妈妈听。
王妈妈听后,直呼:“我原还想着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也以为那袁府不过看二姑娘是姨娘生的,未把她当做嫡女,所以聘礼才没上心。没想这袁府看着光鲜,也只不过是个皮囊子!”
这话果然取乐了周氏,她脸色稍霁,冷蔑道:“那些衣裳料子,就是络云几个穿的都比那好,更别说钗环首饰了,成色在自家的首饰铺子里只是中上。就那么些彩礼,不过是府里两个庄子一年的入息罢了。”
王妈妈“啊”了一声,捶掌谄笑道:“这可不正好!这袁府的彩礼若是多了,那太太也得给二姑娘多备着点嫁妆。现在看来,倒是能省下不少,嫁妆再多也不能太越过这彩礼呀。”
一语未了,周氏刚回到脸上的那点儿愉色又消失了,她咬牙道:“她们命好,摊上这么个好老爷好父亲。别的府上的庶女哪有她们那么好过?老爷交代了,这彩礼留下,要我多给她准备着嫁妆,用好的替了。”
嫁妆一事让周氏大为光火,但让她烦躁的事儿可不止这一通——
沈章屋里的一个丫鬟怀孕了!
那丫鬟却不是冬雪,而是府里的采买管事吴良才的女儿倩雯。这倩雯原先也不是在沈章跟前服侍的,而是周氏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去年到了淮安后被周氏派到沈章那儿,今年才十三岁。算了算时间,估摸着是在府试结束那阵儿怀上的。这回,周氏算是搬了石头砸中自个儿的脚了。
后院书房里。
沈叡指着沈章的鼻子怒斥道:“我怎生了你这么个孽障!本想等明年秋闱过后,要是你争气中举,便开始准备着给你物色物色京城里的大家闺女。瞧瞧你自己,稂不稂莠不莠的,盼着你争气,还不如盼母猪会上树!”
听到这儿,周氏可不乐意了。她从来不敢违了沈叡的半点儿,可事情要是牵扯到自家儿子,她那点忍耐便不靠谱了。她大呼一声“老爷”,正想为自家儿子辩驳一二,沈叡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继续怒道:“秀才还没考上,就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外头比你好的人不知道多哪儿去了!就是意哥儿,你也及不上他一丝半毫。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究竟是块朽木——不可雕也!”
周氏这会儿才管不上当家主母的风度礼仪,抖动着声音愤慨地说:“老爷怎可将章哥儿说的如此不堪,他可是你嫡亲的儿子!是人都会犯错,何况是这样一件小事,老爷你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她儿子怎会比下贱的小妾生的儿子差!
沈叡狠击了下书桌,直拍的桌子“哄咚”大响,唬地周氏和跪在下边的沈章俱是大大一颤,只听他大声喝道:“慈母多败儿!就是你太宠着他,才会让他了无长进,稍有点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读书不好好读,尽和丫鬟们厮混,儿媳妇现在还没个影儿,就要给我弄个孙儿出来。有哪个好人家知晓这事儿后还会吧闺女嫁到我们府上?嫁过来还不是找罪受!”
周氏回神,瞪眼惊呼道:“老爷莫不是说的忒严重了,嫁给我们家章哥儿怎会是找罪受?纵是我,也断不会让儿媳妇受罪的。那倩雯不过是个小丫鬟,就是生了庶长子,还能刚脱了贱籍便成主子了?她以后要是敢骑在正房太太头上,我第一个便不依!”
沈叡冷笑,瞥了眼周氏,掷地有声道:“还管你依不依!如果是舒云,还没嫁过去那人屋里就有一两房小妾三四个通房,连儿子都生了,你还会愿意把她嫁过去?”
周氏被噎的无话可说,正室还未过门,便有了庶子,正房太太的确没什么舒坦日子过。每日除了担心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生下儿子,还得提防那妾室会不会产下第二子……她抓了最后一根稻草,丧气道:“那还能怎么办,倩雯肚子都快三个月了,难不成还要她落了胎不成?老爷,那可是章哥儿的骨肉,我们的孙子啊!”
“哼,孙子?”沈叡勾起一边唇角,鄙夷道,“要是生个孙女还好,人家也不会担心女儿嫁进来被妾室压了个头。若生了孙子,我可得先说了,不会像其他姨娘那般让她自己养着孩子。那丫头才十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就敢与主子干出这档子事儿来,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就别让她在章哥儿屋里伺候,你放在身边好好调`教调`教。孩子生下后,做回她的丫鬟去!”
只见沈章忽地从地上爬起,面色哀激地对着沈叡说:“爹,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倩雯要是生了儿子,那便是我们沈家的‘功臣’,你怎可以让她回头做丫鬟?”周氏也应和着。吴良才一家是她的陪房,也是心腹之一,管着府里的采买事务。要是因着倩雯的事儿被牵连,那她的损失就大发了!
说了大半天,这一母一儿仍无长进,沈叡气可谓是憋了一口闷气无处可泄,直想摔门走了。可这一个是他最爱的儿子,一个是他贤淑的妻子,他还是忍了下来,对着儿子无力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往后你要是成了天子门生,有厉害的岳父姻亲,只与你仕途有益。难道你还要为了个丫鬟阻了自己的前程?”真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这下,周氏沈章都低头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