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芙云和沈意的生日,三位云姑娘先各自带了礼物来了芙云的屋子。芙云见她们三个都进来了,想把东西藏起来也来不及,不慌不忙的将那白玉兔子放在手边的楠木多宝格上,迎上前去笑着道了声:“姐姐们好!”
络云眼尖,一进屋就看到了那只满体通透的玉雕兔子,顿时眼里变了些颜色。直到与芙云打过招呼后,才装作不经意发现的,指着那兔子俏声问道:“妹妹哪儿得了这么个好宝贝?”
芙云也没盘算过那么一只显眼的兔子不被人发现,毕竟它还明目张胆的摆在架子上。可要对付问题了,她又觉得很是吃力,只尽量自然道:“是子航哥哥送的生辰礼物。”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兴奋。
舒云本只觉着那兔子甚是可爱,看的出是上好的和田玉所雕,但因她自小见惯各式各样的宝贝,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这会儿听是傅子航送的,不由嘴儿一抿,眼儿一瞪,冷笑道:“五妹妹何时与子航哥哥这般好了?他怎会知道你今儿生日?我记得五妹妹常去的是侯爷府,并不是总督府啊。”
接收到舒云凌厉的眼光,芙云几不可闻的浅叹一声,带着绝对憨诚的表情道:“三姐姐说的不错,我与子航哥哥确实没见过几回,起初也奇怪他怎知今日是我生日。现在总算想通了,十有五六是华凝姐姐或廷之哥哥告诉他的。剩下的四五,估计是早前哥哥们还在总督府上学的时候,他便知晓了小哥哥的生辰。今儿,可不止我收到他的礼,哥哥也得了个白玉笔洗呢。”
舒云听了脸色好了许多,嘴儿也不抿了,眼儿也不瞪了。暗想:芙云也是正碰着了时机,若前几日她们未送礼过去傅府,子航哥哥也不会赠礼与她,不过是单纯的礼尚往来。况只是个小玉雕而已,要是自己太在意了,弄得跟什么恩赐似的,那与没见过世面的姨娘养的有什么区别?
络云见舒云不回话,又瞅了瞅那兔子一眼,一咬牙,笑道:“五妹妹真是有福气,不单华凝姐姐喜欢你,就连子航哥哥都对你另眼相看。二姐姐、三姐姐说是不是,我们与他见面的次数可不比五妹妹少几回,可我们哪个生日的时候,收过子航哥哥送的礼呀?”
这话音刚落,芙云便再次收到了舒云射过来的视线——这冷眼待遇多了,可不益于身心的发展!她故意愁眉苦脸,顺带叹气道:“四姐姐说的也没错,几个月未见过,子航哥哥没准都忘了妹妹长啥样子了。其实我也是托了小哥哥的福,要不是有他在,今儿这礼兴许还没我的份呢。”
络云听她这么一说,心底那复杂的情绪去了大半。可看着那只兔子,眼底的红免不了褪不尽,手也痒了,便站起走到多宝格前。
不是“旧病复发”了吧!芙云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果见络云已将那兔子握在手中。络云一握,顿时觉得手上凉爽滑腻,也更痒了。便含笑转身对芙云道:“五妹妹,这兔子真好看,能借姐姐玩几天么?”
芙云心下想:不是直接让她送,有进步。那边,舒云正欲开口,却被紫云抢了先,只听紫云大声喝斥道:“放下!谁教的你随便要人东西!”舒云、芙云俱是张嘴一愣。络云被这一喝,第一反应也是愣了,而后真的将兔子放回了格上,只不过力道大了点儿。芙云小心肝一颤,见兔子完完整整的,松了口气。
络云虽依言将东西放回去了,仍气不忿儿,坐下酸酸地说道:“五妹妹收了大礼,怕是看不上姐姐的了。如果不喜欢,就扔了吧。”说着把手里拿着的一盒香膏掷在桌子上。
芙云拿起香膏打开看了看,嘴角一弯露出一对深旋的窝儿,笑道:“是馥香斋的兰花香膏呢,谢谢四姐姐,我怎会舍得扔掉呢。”
紫云送了一只描金螺钿匣子,舒云送了面掐丝珐琅番莲纹镜子,芙云都高高兴兴的收下了。加上沈章送的象牙章,华凝送的绸缎,华廷之送的一把镶了宝石的模型小弓……芙云眉开眼笑的望着一堆生日礼物,感叹道:生日真是个发大财的好机会!也不想那么些东西,哪能叫“大财”啊,也不嫌寒碜。真是没见过世面的?
生日过后,正当芙云还沉浸在发财的喜悦中时,傅府上下却是一片白茫茫。年初才刚办了喜事,这还没到年尾,傅府又要办一起白事了。那傅夫人身子骨向来结实,可生小公子时,大出血害了病,后来便一直大病小病缠身,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
却说傅夫人并非书香门第的小姐,而是商贾人家中出来的,娘家系徽州名商,家道殷实。听闻当初傅夫人带了十里红妆、千亩良田嫁入了傅家,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官家小姐,在嘲笑她出身的同时,也由不得因那丰厚的嫁妆而自惭形秽。可想而知,这丧事该是何等的风光。
这日正是傅夫人头七的第四日,沈叡收到讣闻带了府里一众人去了总督府。芙云见傅子航死灰着一张脸麻木地向前来吊唁的人拜礼,忽想起前几次见面时那张飞扬洒脱的脸,心情蓦地压抑起来。不禁感慨世事变化无常,前一秒还是沧海,转瞬之间或许就成了桑田。
上香展拜毕,一个貌美的妇人将一行人引至后院一耳房内歇着。那耳房里已有两位着素服的夫人坐着聊天,年纪皆与周氏相仿,另有三四个姑娘小姐坐在另一桌上。周氏显然与那几位太太认识,熟稔的坐在她们中间搭起话来,几位云姑娘则与其他姑娘小姐们坐在一处。
妇人那桌渐渐聊得起劲,屋子里除了几个大人就是大人们带来的小孩儿,所以她们也不紧着声音的大小和谈话内容。只听周氏问道:“方才领我们进来的那位,怎前头都未曾见过?不知是什么来头?”
知府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嗤笑道:“能有什么来头?这傅总督又无兄弟,正房太太没了,自是下头的姨娘。”
周氏惊疑道:“我怎瞧见这府里的下人对她都很是敬重,看她那说一不二的气势,还以为是个正经奶奶呢。”
镇抚夫人轻笑道:“正经奶奶?现在不是,往后可说不准了。这位柳姨娘来头可不小,本是傅总督青梅竹马的表妹,亲爹是国子监的司业。要说想配个家世相当的做正房太太,那还不容易?偏做了小!这府里的嫡长子,上头两个庶兄,可都是这位柳姨娘所出的。那没了的总督夫人,是个性子敦厚的,若不是傅老太太保着,管家大权也不会到年初总督夫人病了才落到那姨娘头上,这傅府一准儿早就归那姨娘管了。”
知府夫人也接茬道:“可就这么几个月,这府里上下竟没一个不听她的,可见也是个厉害人物。”
周氏担心道:“那小公子未满一岁,三公子也只十四,就没了母亲。姨娘如此厉害,可不是什么好事!”
镇抚夫人摆了摆手,说道:“别忘了这府里还有个老太太呢,这傅老太太虽然不管事,可有她在,那柳姨娘也不敢刻薄两位小公子。”
知府夫人将巴掌竖在嘴边,低声怪气道:“这傅夫人的嫁妆老太太可不能明着管啊。按如今这架势,八成归那柳姨娘管了。等两位公子长大,短了什么,又有谁知道呢?我就不信,她看到那么多好东西,能不动歪心思。”
镇抚夫人哈哈大笑,戏谑道:“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啊,人家短了什么,又不关着你什么事儿。”
知府夫人立马拉长了脸,冷哼道:“我就是看不起她,放着正经的嫡太太不做,偏要与人做小,这不是作践自己么?做了人小,要还想贪了正房太太的便宜,那就真是脸也不要了。”这话可不得了,那镇抚夫人原先也是做小的,正妻死后才被扶作了正室。她是不拘小节,可听了这话委的难以不恼。
周氏见僵了气氛,忙充作和事佬道:“换做是谁甘心给人做小啊?自是各有各的缘由,这些事儿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好在镇抚夫人是个大度之人,也就此揭过了。
芙云坐在一旁暗暗佩服镇抚夫人的八卦能力,连人家家里的姨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更是佩服这群官家太太,来吊丧也不忌讳,光明正大就八起了主人家的闲事儿。那边太太们热火朝天的八卦着,这边姑娘们也不落后。
“听说傅总督的任期快满,马上就要回京城了,”说话的是镇抚家的小姐应岚,她吃了口茶后又道,“傅家的老宅也不在淮安,傅夫人的灵柩到时要运回京城才下葬。”
舒云心里一咯噔,落寞伴着心疼,哀叹道:“子桓弟弟真可怜,那么小就没了母亲。子航哥哥也可怜,没了母亲要守孝三年,明年的科举考试不能参加,前程也耽搁了。”
络云斜睨了她一眼,贬笑道:“三姐姐这话可说的不对,做子女的为父母守孝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能抱怨被耽搁了前程呢?委实失当,没的让人说不孝,姐姐可别因这话害了子航哥哥。”
舒云被扣上了“不孝”这顶大帽子,直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找不出话反驳,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四妹妹说的是,是姐姐有失思虑了,我也只是感慨一下,并未抱了这层意思。”
姑娘们不同太太们,接触的人少,这能八的事情自然也少多了。过了一会儿,便谈起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说胭脂水粉,衣裳首饰。芙云耷着脑袋,倦倦地听她们漫无边际的聊着。听到一半,被要去解手的舒云拉了去,硬要她陪着。办完事儿,舒云又说屋里太闷了,要在外头逛逛。这一逛,就碰到了一个让她们都颇为意外的人。
芙云见前方大步走来的傅子航,纳罕他不在灵堂里待着,怎么跑出来了。这时,舒云猛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妹妹,你先去边上等我。”然后,她便被推了一把,正好退到门洞之后。
只见舒云一径儿小跑到了傅子航跟前,迫得他不得不停下疾行的步伐,不耐烦的问道:“三姑娘有何事?”
舒云因拦了人,羞的低下头,未发觉他的不耐。抬起一张樱桃般红润的小脸,将惜道:“子航哥哥,逝者已矣,你莫太伤怀了……”
“对不起,三姑娘,我有事赶着去,抱歉……”“抱歉”两字还未说完,他就将舒云落在身后了。舒云瞧他根本没听自己讲了什么,脚一跺,悲愤的转身跑了。
傅子航正巧朝着芙云的方向走去,芙云见没地方可躲,只得傻傻的站在原地对着他傻傻的笑了笑。傅子航脚步不停地觑了她一眼,突然停住回过身走到她旁边,留下一句:“谢谢芙云妹妹送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又迈开了脚步……
***
傅府的水陆道场足足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光是禅僧便请了九十九众。另请了大乐班子,在大观堂前搭了台子,一天到晚吹奏个不停。这四十九日,总督府前的一条街掎裳连袂,鼓乐不断,倒比年初小公子的满月礼还要热闹上□□分。
四十九日后便是出殡的日子,因傅总督述职之日将至,也未急着下葬,所以只将灵柩运至铁山寺。沿路许多人家都设了路祭,从总督府门口至铁山寺,一路的彩棚搭着。这一日,几乎整个山阳县,都沉浸在鼓乐声中。灵柩停在了铁山寺,又请了许多高僧在灵前念经,消灾洗难,超度死者。直至九月初,傅总督任期满了,才又抬了棺木,随路撒着楮钱,哀哭着上京去了。
这一日,沈府阖家上下又吃了顿白喜事席子。夜里,周氏伺候了沈叡梳洗,两人缠绵一番后,周氏喃喃道:“傅夫人这丧事,办的可真风光,没想到傅家竟如斯富庶,我原先还看低了它。老爷,舒云要能嫁到这样的家里,也算体面了。”
沈叡拉过被子坐起,不以为然道:“那可未必。这傅夫人一去,傅家的嫡子庶子都得守孝三年。错过了一个科举,可大有不同。傅家的子孙辈,别说有功名的,就是秀才也无一个。夫人当总督大人为何娶的是商贾之女?傅家在过世的傅老太爷前,只是农户人家,傅老太爷是傅家第一个读书人。傅总督虽青出于蓝,可权贵之家看不上他,高官侯爵他也攀不上,一般的为官之流,他又看不上。莫不如娶个家底厚实的太太,还能在仕途上帮上自己。这傅家根基尚薄,不是结亲的上上之选。”
周氏迟疑道:“女儿不同儿子,只要在夫家的日子好过便成,何须考虑根基不根基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守孝期过了,那航哥儿也才十七,恰好又是一轮科举。老爷不是说过他以后会是个人物吗?”
“人物?”沈叡低嗤一声,“那会儿我只见过他一面,看他聪慧文雅、大方得体,才会有此想法。可季先生说他聪明有余,努力不足,定不下心来学习。如此这般,能会有多大出息?学问都是寒窗苦读来的!”
周氏对傅家的这位嫡长子颇有好感,初见他就觉得是个未来女婿的好人选。现听沈叡这番话,长久以来的希望落了空,失望难免。倏地脑海里掠过华廷之的影子,双眉颦蹙道:“芙云倒不是个等闲的,也是在傅府,年初与淮安侯府的大姑娘认识。这几个月,那华姑娘也不晓得请她过了几次府了。那华公子待她也好,每回去都会赠个小礼物。”
沈叡来了兴致,转过身子对着周氏,问道:“夫人说的是真的?”
周氏嗔了他一眼,道:“这事儿需要骗你么?”
沈叡抬手环过她的肩膀,笑道:“这淮安侯的爵位可是世袭罔替的,要是她有那个出息,也是她的本事。”说着他骤然敛了笑,自嘲道:“这样的人家怎么看得上丛四品小官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