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要寻的那老太医姓全,告老还乡后在清河县里开了个小医馆,义务为贫苦人家看病。一开始全老太医还不愿来沈府为顾氏医治,也不是为了那浮名,而是放心不下那些看不起病的老百姓。后来沈观花重金从清河县的百年老药店同义堂里聘了一位颇有德誉的老大夫替他坐堂,又往他那破旧的医馆里运了好些药材,并承诺修缮医馆,那全太医才肯移驾。
给顾氏看了病,他也没保证一定能治好,只说得先调理一阵再看看。那之后,顾氏吃了几日药,不常发热,身子也爽利了些,大伙儿直道寻了个神医。茉云每日侍奉完了汤药,看她娘气色好,便肆无忌惮地闹着芙云要玩。一时间沈府番窠倒臼,不如往日的谨肃。
不觉已是十月初九,过几日便是紫云出嫁的日子。芙云寻思着她与紫云是不亲近,到底姐妹一场,少说都得送个礼说个吉祥话恭喜一下,不然也未免太冷血了。因想着,从首饰盒里翻出几个新颖的鎏金点翠花钿,一支硕大无比的掐丝绕线菊镶绿松石金簪,钗子镯子各拿了一对,俱是因为太显眼从未戴过的。又命锦绣拿了个两抽的黑漆匣子装好,选了匹翠蓝缎地百花争妍的好料子和一匹银红素面绸子,并自己绣的荷包、帕子,出门走了二十来步便到了紫云屋里。
紫云正与络云聊着,只见她云堆翠髻,眉弯新月,一张桃花粉面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平日里紫云罕言寡语,这会儿却是有声有色的,见了芙云来,忙招呼她一同坐下,喊丫鬟奉茶。芙云并不急着坐,接过锦绣手里的东西,笑道:“妹妹先提前恭喜二姐姐了,妹妹也不知送什么合适,这些略表心意,二姐姐莫嫌弃。”说着将匣子递给紫云才坐下,那头紫云的大丫鬟巧儿已接过锦绣手里的东西。
紫云拉出屉子瞅了两眼,愣了下忙合上,笑着推了回去,道:“妹妹,这太贵重了,姐姐哪敢嫌弃,你自己留着戴吧。心意我收下了,多谢妹妹。”
芙云正要开口,便瞧见络云将那匣子挽到自己面前。络云料想芙云送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待欲数落她一番,没想盒子里都是些好货。她面上一诧,胸腔憋了一口闷气堵得慌,哼笑道:“五妹妹真是大手笔,不晓得是哪儿得的,怎么从未见你戴过?不会又是茉云妹妹私下给的吧?五妹妹花在茉云妹妹身上的心思,想必不少。”
芙云蹙紧秀眉,实在弄不明白络云心里在想些什么。自己什么地方越过她了,她要挑刺也说的过去,可现在是送好东西给紫云,她仍要挑刺。这样想着,芙云腾地起了一股不悦的情绪,嘴上便有些冷硬:“四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在京城的时候,我与茉云妹妹便很要好,时常在一处玩,几乎是形影不离的。现在茉云姐姐来了,我与她相处的时间还没有以前多。怎么先前四姐姐不说我花心思,现在却说了?”
络云见一向唯唯诺诺的幺妹竟敢驳复自己,不由发了恼,紧绷着一张脸,冷笑道:“我不过是随意问问,又没旁的意思,妹妹怎的火气那么大?姐姐说两句便受不住了!难道那东西不是茉云给你的?”言下已然作准东西是茉云送的。
“是不是茉云姐姐给的,关四姐姐什么事儿?”芙云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却咽不下那口气,言语仍有些尖冷。
“不是茉云送的?”络云鄙笑一声,“难不成是哪儿顺来的?”
芙云气岔,刚嗔忿忿地说了个“你”字,便听紫云斥声道:“够了络云,没由头的话别乱说!自家亲妹妹,你不好好相待,还要加诬于她,怎么做的姐姐?那是五妹妹的东西,又不是你的,何须向你交代,谁送她的又与你何干?”
这已经是芙云第三回见着紫云发火了,很巧三次的对象都是络云。因她这一斥,芙云的火气降了一半,心下安劝自己莫气莫气。前三回络云都将紫云的责备听了进去,但不表示这次是一样结果,只听她抱屈道:“姐姐,你都要离了这个家了,还帮着外人说话,在外人面前训我!说我不会做姐姐,你又怎么做姐姐的?”
紫云没有立刻回话,低喃着:“是啊,马上就要走了,有些话还是说了好……”又沉吟了一会儿,敛去责备的神色,悠悠然道:“络云,还有芙云,你们都要记住,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可那也是亲姐妹。外人,络云你是没见过真的外人,外人岂会容你那般说自己?等过几年,你们也出嫁了,就知道不同了。一旦嫁了人,你们当还跟做姑娘时一样?到时候公婆妯娌,见着的哪个不是外人?她们哪比得上亲姐妹?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以后莫要后悔了……”
外人不外人的,芙云原没多大感觉,因为她的潜意识里也将她们当做了外人。可紫云这番话听下来,她倒羞愧了。比起妯娌公婆,姐妹们的感情是真切的多,即使是厌恶也表现在脸上。她是不是真该努力改善一下和几个姐姐的关系?深呼吸,她对紫云说道:“姐姐的话妹妹听进去了……这些首饰,妹妹年纪小,压不住它们,戴出去没的被人笑话。姐姐还是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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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早冬的天气泛些凉意,胜在晴空万里,阳光温和。淮安这儿有“看嫁资”的风俗,出嫁这一日将待嫁姑娘的嫁妆摆在后院的院子里,请各个府上的太太和姑娘们来看。同知大人嫁女,又是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女,要嫁过去的夫家是个没落的武官之家,所以来观礼的也不多,不是沈叡的下级亲眷们便是与夫妇两人有交情的老爷夫人。迎亲的队伍午后才会到,现下院子里并不显得拥挤,但放眼望去悬灯结彩,也十分喜庆。
绫罗纱缎,金银珠翠,小到鎏金耳挖,紫云的嫁妆装了满满六十四抬,很是体面。这嫁妆不光是姑娘家的私人财产,更是娘家的脸面问题。范文正公曾说过“嫁女者钱五十千,娶妇者二十千”,嫁女比娶媳妇费钱多了去,这嫁女破家的事儿在宋代已屡见不鲜,厚嫁之风一直传到了现在。再者,沈叡特意吩咐过,周氏没敢在这上怠慢。
芙云一早便被杨妈妈从被窝里捉出来细细打扮,一身红彤彤的衣裳与几个姐姐一般无二。四个小云姑娘与大人们在院子里看着嫁资,从周围的窃窃私语中,不难听出周氏为紫云置办的嫁妆,为她自己博了个“慈母”的好名声。
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本有点不屑的舒云也多了丝笑容。食姐妹桌时,五个云姑娘史无前例的欢笑开场,欢笑落幕。而后,紫云便回闺房里绞面、化妆、上盖头,坐在屋里静静地等着新郎官。
袁府离的近,那锣鸣鼓响刚起,沈府门口便可隐约听见,迎亲队伍吹奏了不多久就到了沈府门前。
芙云隔了快九个月第二次见到袁况,发现他越发硬朗高大,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那儿,身材凛凛,相貌魁伟,有几分顶天立地的架势。加之他举止慷慨,稳重大方,引起周围不少人交头接耳,络云面上的得色更甚。送紫云上花轿的时候,周氏捂着帕子状似哭的很惨,但那干透的手帕出卖了她。等到花轿起行,婆子往门外泼了一盆水。芙云蓦然之间变得伤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庶女出嫁,亲生母亲都没有资格站在门口看她离去。以后,她也是如此吧……
三朝回门之日眨眼就到,袁况穿了身灰紫麒麟补子深衣,和身着大红遍地缠枝牡丹妆花补子通袖罗袄的紫云并肩站着,新郎英姿勃发,新娘含娇动人,真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周氏也被他们的出场一怔,禁不住想起老爷曾说过袁况定会有所作为,那会儿她还不以为然,此时由不得另眼相看,心里也复杂了起来。袁况是她的“女婿”不错,可这女儿毕竟不是亲生的,女婿要是前程似锦,好处又摊不到她这儿。刘姨娘纵然没胆踩在自己头上,然则见她生养的女儿过上好日子,周氏心头不免起了疙瘩。
这是沈家第一次招待女婿,本该将女婿引介给亲戚们的,由于沈叡正在外放,这一步骤就简略了。袁况进府后,依次拜见了岳父岳母、叔叔婶婶、舅子和姨妹们,在沈叡的允许下,又去看望了刘姨娘。午饭吃了没多久,袁府的马车就急匆匆地来接新婚夫妇了,从辰时六刻到申时,只短短三个半时辰。
四个云送完了大姐和姐夫,还未及转身回房,只听络云满脸堆笑道:“姐姐妹妹,赏个脸去我屋里坐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