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紫云出嫁前说的那番话,芙云已想着要和姐姐们好好相处,所以络云的邀请她立刻就答应了,茉云自然是跟了去的。舒云见她们都去,怎会一个人落下,也一道去了。只是芙云仍很纳闷,络云平日里把自己的屋子看的牢牢的,生怕谁进去了丢了什么东西。她就曾目睹过几次络云教训丫鬟的场景,原因便是怀疑她们偷了自己东西,但很多时候都是她自己把东西乱扔,如此也没有了下文。
一进屋,一行人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络云嘱咐丫鬟道:“桃枝,把姐夫送的那蜂蜜拿出来,给姐姐妹妹们尝尝鲜。”芙云的疑问这就有了答案。
众人围着中间的圆桌坐下,一会儿丫鬟便端了个戗金填漆八仙过海的海棠花式大茶盘,里面放了一只青花小苍兰白釉茶壶和配套花色的四只茶杯,杯子底部有一层结成晶状的蜂蜜。络云边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水,边说:“这是姐夫送的石蜜,只有云南有。十来年才能酿成,一斤原蜜炼后只得十二两半,要是火候不对啊,还不能用。《神农本草经》里说的‘久服强志,经身不饥不老’,就是这个。姐姐们仔细尝尝,这蜜平儿多用来治病调养身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吃着的。”一面说着,一面已用银质的筷子在四个茶杯里搅拌好了,分别放到茉云、舒云和芙云面前。
芙云端了茶杯闻了闻,顿觉清香四溢,见那泡开的蜂蜜水清澈中透着均匀的蜜色,很是纯净,的确是难得的好蜂蜜。可是络云拿了这东西就要出来炫耀,未免太幼稚了。显然,大伙儿都是这么想的,茉云听络云说完便扑哧一笑,舒云则蔑睨了她一眼。络云面浮恼色,未来得及发作,只见舒云一勾嘴角,轻笑道:“只有四妹妹你把它当了宝贝,要调养身子治病,名贵的药材补品我们府上还会少?既然四妹妹这般宝贝,还是留起来自己吃吧。有别府的客人来了,千万别拿出来,一定要拿出来,也别说这话,不然她们非得以为我娘虐待了庶女不成。”
络云神色一顿,小脸儿忽地僵住了,听到最后一句时已面上作烧,怒道:“姐姐说的什么话?别忘了,我们府上现在可没有‘庶女’了。”她最恨舒云仗着嫡女的名头压在自己头上,即便刘姨娘多次告诫她不要和舒云正面冲突,也忍不住要提醒她一下。
舒云果然黑了脸,好不掩饰眉间的厌色,冷冷道:“四妹妹说的是,妹妹做了十年的庶妹,姐姐一时忘了妹妹被我娘记到名下了。但是嫡女也得有嫡女的做派,四妹妹得了点好蜂蜜,就巴巴劫劫地要来现一现。有哪个府上的嫡女是如四妹妹一般的?妹妹做了嫡小姐,好歹把过去那庶出姑娘的小家子气给收拾干净了。不上不下的,委实半尴不尬。”
一语未了,只听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却是络云手里的杯子掉了。丫鬟忙上来收拾,络云也没去看,而是顿声道:“这石蜜确实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上不了大雅之堂。姐夫给姨娘吃的,姨娘匀了点儿给我。爹爹常常与我们说,要把兄弟姐妹们记在心底,不能什么都只想着自己。我便是觉着这东西好,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吃了,便想分给姐姐妹妹,有什么不对的?怎的被姐姐一说,我就成了来现的了?”那红透的脸颊,直让人害怕她给憋坏了。
舒云究竟没把自己身份给忘了,在她看来,络云和芙云身上的庶出烙印永远都泯灭不掉,就是记到自己母亲名下,也改不了一个粗鄙一个怯懦的天性。她又勾了勾唇,冷笑一声道:“四妹妹说的有理,是姐姐理解错了。可我能理解错了,外人想必也会与我一样,四妹妹自己斟酌一下吧。”
那厢,舒云、络云两人互不对眼。这厢,茉云脸上布着看好戏的笑容,一双囫囵大眼儿直溜溜的瞥一眼络云又瞥一眼舒云,期待着最后的赢家。芙云则默默叹息:前世人总说小孩子们越来越早熟了,可跟古代的少女一比,不啻霄壤之别,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女孩儿哪会有那么多小九九。看来不是说好好相处就能好好相处的,至少也要人配合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人家不愿意配合,一个人唱独角戏去?
络云大概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让桃枝给她倒了杯茶,吹了几口便一气儿喝了下去,笑问芙云道:“五妹妹,你觉得姐夫怎样?”
“啊?”突然被点名,开了小差儿的芙云没回过神来,顿了一小会,反问道,“什么怎样?姐姐是问我姐夫怎样么?”收到络云凌厉的一瞪,她才支吾道:“姐夫长的很高,人看上去很好啊……”拜托,闺中女子谈论男子是大忌,就算那人是她们的姐夫,也是讳莫如深的。不过为了避免“大火”殃及自己这条小池鱼,芙云仍做了个不偏不倚挑不出大毛病的回答。
对她的回答,络云是不满意的,但她本也没指望能从芙云嘴里听到什么好话,又问茉云道:“茉云妹妹觉得呢?”
茉云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着下颌,粲然一笑道:“二姐夫英俊潇洒,高大威猛,器宇轩昂,谦恭厚道,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子建、潘安若在世,恐也自愧弗如啊!络云姐姐,妹妹的回答你可满意?”她这几句话说的,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如果这会儿恰好有人从门外路过,怕是要误认为有人在屋里说书呢。
瞧这话音刚落,舒云撑不住,手里的茶杯合倒在桌子上,蜂蜜水洒了一桌子。她兀自强作镇定地保持淑女风范,只是一双小手藏在桌子底下,颤的不像样儿。芙云差点儿没把刚入口的水喷了出来,低低地垂着脑袋,不让嘴角的笑暴露在大伙儿眼下,偷偷伸出葱段似的食指狠狠的戳了下茉云的小腰儿。被她这么一戳,茉云一痒手一抖,不光把刚拿起的杯子摔在地上了,嘴儿里的茶也喷了络云一衣裳。
一旁的丫鬟们皆强撑着,不知是谁没撑住笑出声儿来,络云铁青着一张脸瞪着眼儿扫去,也没扫着。回过头来,绷着唇冷声道:“茉云妹妹要说笑,在自个儿屋里说去,怎好拿姐夫来开玩笑?”
茉云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擦了嘴,听她这么一说,眼睛一闪,嘟着嘴儿无辜道:“络云姐姐是不是误会了?妹妹不是在说笑啊。我是真觉得姐夫那么好,难道络云姐姐不是这么想的?”
络云眼角嘴角俱一抽,说不出话来,茉云却巴巴地瞅着她不放。被盯了半晌给盯得心里发毛,络云僵硬道:“姐姐妹妹们先坐着稍等,我去换身衣裳。”说着便如火烧臀儿,急冲冲进里屋去了。
茉云见她一走,就不顾形象的趴伏在芙云肩头大笑。络云刚掀起帘子便听到她那放肆的笑声,脚步一停,大哼着摔下帘子,“啪啪”用力地蹬着地儿进去。芙云发愁了,一个是自己从小玩到大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姐,哪舍得说她,何况她知道茉云只是在逗着络云玩;一个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姐姐——虽然性子不好,可也不是坏人,姑娘家都是爱面子的,这番下来络云肯定又气又难过。但是她的担忧注定是白费的……
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络云,芙云很惆怅——她大大地低估了络云的心理素质——这位姑娘完美地诠释了阿Q精神。
络云泰然自若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见桌子上被舒云倒上的水没擦掉,责备自己的几个丫鬟:“没见着水洒了么?怎么没人来擦?”一个梳着双丫髻长着一张苹果脸的小丫鬟连忙拿了块布把水渍擦去。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笑说:“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是说了姐夫吧?二姐姐挺有福气的,嫁了袁家那么个好人家,听说姐夫荫补了上林苑监副,年后就要上京就任了,二姐姐也要成京里的官太太了。”
其实这话在姐妹们闲聊时说再正常不过了,若是络云不用那炫夸的口气。芙云叹息:这么多年络云都是这个性子,哪能一朝一夕便改了,只是刚刚她才在这上面吃了苦头,没想这会儿又犯了,也不想每回到最后遭罪的还不是她自己!
果听舒云轻诮道:“四妹妹不知道么?那袁家就是个空壳儿,姐姐嫁进去,恐怕得吃自己嫁妆!再说如今天下太平,边疆安如磐石,十几年没战事了,做武官的想往上爬,一个字——难!姐夫撑死了袭了他爹的职位,也只是个从三品的卫指挥同知。就袁家那家底,靠着朝廷发的那点儿俸禄,能有什么光鲜日子过啊?下次二姐姐回府,妹妹可得好好劝告她把自己的嫁妆看牢了!”
芙云真想把自己的耳朵塞紧了,不能领会茉云为何能听的津津有味。眼看着火药味愈加浓烈,她正想寻个缘由闪人,便听外头传来自家丫鬟茗儿的声音,传了她进来。茗儿进了房里,先给几个姑娘问了安,而后对芙云道:“姑娘,华大姑娘派了人来,在屋里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