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幺女 26 “吃社”

芙云带着小尾巴茉云回到自己屋里，见一身着丁香色交领绸袄配水绿束腰襦裙的清秀女子站在堂中等着，正是华凝的丫鬟蓉珠。蓉珠瞧见芙云和茉云来了，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两位姑娘万福！”

华凝素日都是喊手下的粗使婆子或小丫鬟来的，要不干脆请人送封信。今儿特地命了贴身丫鬟过来，也不晓得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芙云因问了蓉珠。蓉珠笑道：“芙姑娘，我们老爷的一位挚交好友是在外头跑买卖的，前几日刚从乌斯藏那边回来，带了好些新奇东西。我们姑娘说您长久没去找她了，前儿说是因为贵府二姑娘要出嫁，您帮忙不能去。这会儿，二姑娘嫁给表少爷几天了，总有时间去了，便让我来请，说务必要您去。”

茉云探过脑袋来问：“丫鬟姐姐，你方不方便说下这新奇东西是什么呢？”

芙云点了下她的脑门，谑道：“你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茉云笑嘻嘻的应了句，撒娇道，“芙云妹妹，姐姐自生下来，不是被拘在京城的宅子里，即便出门了，也得被束着这儿不能去那儿不能去。所以便好奇，那乌斯藏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呢。丫鬟姐姐，快给我说说么！”说着，竟抓着人家胳膊摇了两下。

蓉珠是丫鬟，何曾与主子身份的人如此亲近过，仿佛未将她当成下人，不禁热心道：“姑娘，那些玩意儿我也没能多瞅上两眼呢。只记得有小佛像，用丝线绣的画——那画上还缝了珍珠宝石，像小孩子玩的卜浪鼓——就是扁些，鼓面也不是布而是金子做的。”唐卡和转经轮啊！芙云听到这儿，已是垂涎欲滴。上辈子的人整天念叨着一辈子必定要去一次西藏，然则——学习、工作，她直到死都没能完成这个愿望。

只听蓉珠继续道：“除了这些东西啊，还有好些吃食，酥油、青稞酒，还有一个叫什么粑的。那位老爷还运了几只羊来，说是蒙古那边的羊又肥又嫩，烤起来吃格外鲜美。我们家姑娘说今儿晚上要学蒙古人，办个烤全羊大会。这不，急着让我来邀芙姑娘了么！”

话音刚落，茉云直嚷嚷着：“我也要去！芙云妹妹，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芙云吃笑：“哪儿有自己巴着要去人家家里做客的？我丢下你，你也能自己找乐子。”轻轻推了推舍弃蓉珠，又粘上自己的人儿。

“姑娘莫急，我们姑娘听说贵府从京城来了亲眷，就有芙姑娘的堂姐姐，想必就是这位姑娘吧？她交代我，姑娘若有兴趣的话，便随芙姑娘一起，人多才热闹，”她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封信来，道，“我家姑娘想让芙姑娘多陪她两日，又怕贵府的太太不放人，便让我们夫人给写了信。”

芙云接过信，笑道：“麻烦蓉珠姐姐等等，我和姐姐去与母亲说说。”于是吩咐锦绣去备些衣裳和杂物，和茉云两人上周氏那儿去。路上问茉云道：“婶婶病好了么？你这个大孝女不用侍奉着？”

茉云卷了卷耳旁的一缕发丝，道：“爹爹还嫌我碍眼呢！我在娘屋里多待一刻，他就要哄我出去。且不说娘最近人精神了许多，都能下床去院子里晒太阳了。爹爹怎会容我在他们俩跟前晃悠？他什么都亲力亲为，我根本就无用武之地！”芙云心下想：像沈观那样对妻子一心一意的男人，在古代几乎是绝迹了。顾蕴上一世该积了多少功德才能换到这一世的幸福，只希望她的病能尽快痊愈，那就十全十美了……

有华夫人的亲笔手信，周氏话也没多说两句便放行了，只是嘱咐茉云、芙云两人在人家府上要规矩，别丢了自家脸面。这回的目的地仍旧是华府别院，因有华家的马车在外候着，周氏未另派车子送她们去。到的时候，已是酉时，天色变得灰暗。

蓉珠说的什么新奇物件芙云没见着，就看华凝在那儿摆弄一盒子银质的首饰，走进一看——是藏银饰品——项链、镯子、手链、戒指、长命锁应有尽有，连装着的盒子也是藏银制的，镶了各色宝石。藏银虽然比不得纯银贵重，藏族的饰品中也不乏纯银的，但芙云总觉得藏银那不如纯银的微暗色泽，恰恰赋予了它古朴神秘的色彩。藏银饰品的粗犷外形和精致手工雕琢的结合，就像水与乳的交融，和谐又高贵。

华凝见她们来了，放下把玩着的首饰，直抱怨了芙云许久未来。她和茉云倒是一见如故，芙云就牵了个头让她们互相介绍了下。只一小会儿，这两人就跟认识了七八年似的，姐姐妹妹喊的亲热的不得了。

“咦！”华凝正把一条刻着雏菊的细链子往芙云的腕儿上套，可惜一圈嫌大，绕两圈又太小了，她用大拇指和中指圈着芙云的腕子，发现能留出大半截拇指，诧异道：“芙云妹妹，你怎么能生的这般小。这可怎么办呀，我觉得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你呢！”

茉云抬眼，手捂着嘴巴呵呵笑，道：“华凝姐姐，你才发现她小么？我只比她大八个月，可是她人还不到我耳朵呢！”又转而对芙云说：“芙云妹妹，你可得快快长，否则要成冬瓜了！”

这话可不正戳着芙云的痛处了，她“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有你下去。芙云自己也很郁闷，明明她爹和她娘都不矮，而且她哥也比她高上半个头，就她愣是不长个儿。

华凝放开了芙云的腕儿，也想应和两句，眼神一瞥不小心瞅见她腕儿上那一圈泛红的印记，再次惊诧道：“芙云妹妹，你是豆腐做的么？我分明没用力，怎么就红了呢？”

芙云揉了揉手腕，故作苦大仇深地说：“华凝姐姐，你的没用力哪能和寻常人没用力比啊？”

“好啊，连你也敢取笑我了！”华凝将头转向茉云，伸出魔爪挠她腰道，“肯定是你这个小蹄子把芙云妹妹教坏了，还我淑真善良可爱的芙云妹子来！”三个人你打趣儿我我打趣儿你，又闹了一会儿。

那藏银首饰虽美，却与茉云想象中的新奇物事相去甚远，她又是憋不住事儿的人，便问：“华凝姐姐，你家丫鬟不是说有好玩的东西么？这些首饰是很特别，可不会就只这些吧？你不是骗我们家芙云来的？”

“原来妹妹一直惦记着我的宝贝啊，好，姐姐这就拿出来给你们看看。”说罢，命萱草去拿，华凝又道：“那些东西不如这些首饰能随便玩，我看过就收起来了，妹妹不说我或许就忘了。”

正说着，萱草小心翼翼地端着个剔犀填金亭台楼阁托盘出来，上面摆了几个转经轮和一幅卷起来的唐卡。要说华凝会把这两样藏族的瑰宝给忘了也不是没可能的，因为她向来不喜欢镶宝嵌玉的东西，而情有独钟于款式简单朴素的玩意儿。这两样东西，就是手摇的转经轮，也镶了玛瑙和绿松石。更别说那缂丝释迦牟尼唐卡，生蚕丝、十几色的熟丝通经断纬，犹如镂刻出的图案，佛祖头冠上缀满了金石珠玉，脖子上挂的、手上带的，全是真正的小号珊瑚念珠。

三人转战花园，袁冲和袁歆若也到场了。“大小姐”华瑶意外的不在，问了才知她随母亲上京奔丧去了。华家兄妹、袁家兄妹并沈家姐妹，没有需要赔心应付的人，倒是难得一次开怀的聚会。茉云是自来熟，才落座一刻，便与其他三人“称兄道弟”，似比芙云还要熟稔。

这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噜”一响，只见华廷之摸摸粗黑的头发，一张清毅的脸浮上羞涩的红，昭昭乎若揭日月。一个俊挺的大男孩儿作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刹那间笑声四起。芙云这才察觉，一年时间娃娃脸的小男孩儿已长成了英俊的大男孩儿。只听大男孩儿道：“姐姐，天都黑了，你说要烤全羊，怎么连羊的影子都没？”

华凝不在意地一挥手，豪迈道：“急什么？我早让厨房的准备了。烤全羊那得要天黑了才有感觉是不？廷之，不要每天想着吃吃吃，我看你一天要吃五六顿！以后要成大胖子了，我可不认你这个弟弟！”说得华廷之的脸涨得更红。

她提起茶壶，手顿在半空，忽道：“今儿月光这么好，我们也来吟个诗作个对怎样？让芙云妹妹和茉云妹妹瞧瞧，我们习武的可不止懂得揎拳舞袖、耍刀弄枪，风雅什么的我们也是懂点的！”

芙云被下口的茶水呛的一咳，暗想华凝是不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其他人可没想去分析华凝说的是否不对劲儿，袁歆若有气无力道：“可是姐姐，肚子真的好饿了呢！”

袁冲也附和之，反问道：“没力气怎么风雅啊？”

这一伙儿可全是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哪有能熬住饿的。华凝瞅着各个垂头丧气，怔怔道：“有那么饿么？”众人点头，她一愁眉，倏地眼里放光，道：“那就不吟诗作对了，填肚子要紧。不过，吃也可以吃的风雅嘛。就在这园子里吃可好？每人想一道菜，让厨房的婆子拿些食材过来，再弄几个炉子来烧。好，就这么决定了！对着淡淡的月光吃自己做的东西，多有情趣啊！”

现在哪会有人反对她，只想快些把肚子给填饱了。可这东西来了，大伙儿又犯难了。一群没碰过阳春水的小主子，如何做羹汤啊？就是芙云，十年没干过这事儿，家里的厨房在哪儿都不清楚，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既是华凝提议的，那她便得“身先士卒”。在大家的撮哄下，她用酒酿和水下锅，放了现成的汤圆进去，煮一煮，一锅酒酿圆子就做成了。

茉云皱着鼻子，不满道：“华凝姐姐你作假，这么容易谁不会啊？”华凝瞥她一眼，贼兮兮地笑道：“我又没说不可以做容易的！妹妹要是愿意，也可以呀！不过，不可以找别人帮忙哦！”众人无语，皆绞尽脑汁想能做什么。

芙云弄着自己的泡椒凤爪，心下乃思：《红楼梦》里的姑娘们起诗社，以诗会友，成了流风余韵，他们倒好，起了个“吃社”。这固然成不了一件风流雅事，她却是觉得比诗社差不到哪儿去的，至少很开心。

最后，总算每人都做出一道菜来了。芙云的凤爪泡的时间不够长，没入味，但也清脆爽口。茉云做了凉拌蕨菜，盐放多了，礼貌使然大伙儿都生生的吞了下去，吞完后俱急着灌了好几杯茶下肚。袁歆若的豆腐汤味道不错，就是豆腐全散了，叫豆腐碎更名副其实点儿。袁冲煮了一锅黑乎乎的东西，大伙儿研究了半天仍旧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据他自己所言那是炖牛肉，大伙儿随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哦，放了酱油！估计一整罐都倒进去了。

华廷之呢？大家都做完了，他还没开始动手，却说：“不急，不急！”片刻后，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大摞东西——被纸包着，也不晓得是什么。打开后，众人看到各种各样的糕点，有绿豆糕、桂花糕、海棠糕，还有红豆酥……

芙云依然在心底赞叹华廷之有头脑，不像他们几个被华凝忽悠个透顶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桌上的糕点被扫了个一干二净！芙云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很是感伤……

突然，她面前的桌子上出现一个纸包，沿着捏着纸包的手看到一只颀长的手臂。对面，华廷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正笑着看她。芙云也不由对他笑道：“谢谢廷之哥哥！”一双桃花瓣似的眼儿弯成两道月牙儿，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朦胧而璀璨的光芒。

华廷之被那光芒勾的一悸，不自在的别过头。芙云疑惑的收回上翘的嘴角，睁圆眼睛愣了一小会儿，不解他为何变化如斯快。

很快就有仆从来报说准备好了，一行人离了花园，去了西面一片空地上。那空地在建时本是用来种草药的，但是建成时，老侯爷的兴趣已然不在此，便空了下来。前两年华夫人觉着别院荒着这么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既浪费又不美观，便让管事寻人给种上了草。倘若往后有一天老侯爷的兴致又来了，也好铲了做药田。

草地上架起了篝火，甚至还请了乐班子吹拉弹唱。如果只有六个小孩儿和几个丫鬟仆役，在这片空空的草地上，会显得很冷清。加上这略显吵嚷的乐声，的确热闹了不少。羊自是不用小主子们自己烤的，所以他们六个只要负责玩和吃就行了。刚刚才吃了糕点，这下还撑着，那羊肉每人只尝了两口，便没人动了，权当尝了鲜。

也记不清是谁起了头，四位姑娘两位哥儿就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的跳起了毫无章法的舞，也不去顾忌男女之别。其实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除了华凝，其他三个姑娘都是没长开的小毛孩，而两个男孩儿又都是华凝的至亲。方二更之时，华夫人喊了人来催他们回去休息。这时，他们也玩累了。

芙云终于有了机会享受古代温泉的滋味，和茉云三个在池子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华凝仍然很兴奋，要几位姑娘去屋里续摊，茉云、袁歆若不理她直接回了屋，落后一步的茉云被逮了个正着。她原本是想拒绝的，可当华凝楚楚可怜地对她说：“还有一个月姐姐就要嫁到京城去了，你还不肯陪我聊聊，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妹妹晚上和姐姐一同睡吧！”又实在忍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