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幺女 30 沈老太爷

腊月十五，沈叡一行到了京城。因这突来的一事，回京前，周氏委的昏天暗地地忙了三日。要是放在别的时候，时间也充裕。可恰好碰到了年尾，上司同僚间的年礼还没备，周氏也只来得及写下置备单子，淮安沈府里的一应事宜全都交给刘姨娘代为管理。每年上京的礼，周氏都会留心筹备，今年也没时间让她去一样样挑一样样选。因此，只打包了些淮安当地的特产，其他东西都上京了再备着。饶是这样，周氏的眼圈儿也被一层青黑给盖着，加之在船上摇摇晃晃了八日，面上的疲态更甚，估摸着多吹一会儿风就会倒下了。

沈二爷据说是年底詹事府事儿多，并未来接船，不过码头仍蹲着几十号人等着他们，都是沈观在京城庄子铺子里的仆役。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那行李便都卸了下来，两房的箱笼足足有几十口，塞了满满□□车。京城地儿大，码头离沈宅还有一段不小的行程，沈观也早吩咐管事的预备几辆马车，头三辆是翠幄罩金漆的圆顶马车，两位老爷和两位哥儿坐了一车，两位太太并两位妈妈坐了一车，四位姐儿一车，剩下的丫鬟婆子仆役们拥挤地坐满了四辆平顶的大马车。

沈家世代为官，开国至今百余年，虽没有大红大紫过，但也平平顺顺。早些年，芙云的曾曾祖父那会儿，沈家家大业大，便在亭子张街（即鼓楼大街）置办了房产。亭子张街靠近皇城，沈家这样不轻不重的人家，没有那个时机几乎是不可能入主在这一处的。后来家业衰落了些，但也好在沈家的子孙大都出息。沈老太爷沈元，二甲传胪出身，踏踏实实地从庶吉士做到户部侍郎，因为人内敛诚笃又不失才干，颇得上下一致好评。可三十多年才做到正三品的堂上官，也足以说明一个问题，这位老太爷并不精于人际往来这一高深的学问，他会的不过是最基本的为儿子打点一项。

至于二房沈叙，也已过而立，现下在詹事府左春坊任赞善一职。当初沈老太爷分给他与大房、三房一样分量的产业，可他不善经营。但如今宅子里管事的是沈二太太徐氏，府里的进项基本上都来自三房，二房的小日子过的不单不差，却比大房、三房还要风光许多。

徐氏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着人搬了桌子和一只铺着石青彩绣富贵牡丹锦垫的绣墩，坐在二门，身后站了一排的丫鬟婆子。她头上戴着金丝［髟狄］髻，白玉镶翡翠玉兰分心，翠云钿儿，簪着一溜金镶玉的花鸟虫簪。上穿大红缎子掐金鹭鸶补子褙子，下着柳黄缕金挑线裙，妆缎绣玫瑰滚边。一面嗑嗑瓜子吃吃茶，一面偶尔懒懒地抬头看看前方，那架势——不像等人，像在看戏的贵妇。直到看见马车停稳，人从车上下来了，她才拍拍手不急不缓地站起堆笑迎上。

“大哥大嫂，弟弟弟妹，还有哥儿姐儿们，你们终于到了！老太爷老太太可念叨了好一阵儿了呢！”徐氏一边，一边将眼睛转向哥儿姐儿们，笑道，“一年多不见，章哥儿、意哥儿又长高了不少，瞧大哥家这三位姑娘，各个水水灵灵的，越发好看了。别说老太爷老太太会喜欢，我见了都疼的紧，什么时候得空了记得去婶婶那儿走一趟……”那看货似的目光直瞅的几个云心里发毛。

“二弟妹，叙旧话我们不急着说，看父亲要紧，” 沈叡不耐烦地打断她，对周氏说道，“夫人，这打整行李的人可都安排好了？我们先带几个孩子去看父亲，一会儿回来再仔细收拾。”见周氏点点头，他又对沈观道：“弟妹身子还没好全，你先带她回屋里歇着……”

徐氏面色发乌，讪笑两声，侧过头微微一摆，丫鬟们得意，围到沈叡他们身边去。她才含笑道：“大哥一家身边的丫鬟多是外头买的，就是家生子，也多不在府里伺候，这些丫鬟我都好生管束过了。要是还有哪儿不周到的，一定要与我说！”

沈叡轻哼一声道：“弟妹多虑了，这府里是我们自家宅子，哪儿谈得上什么周到不周到的，弟妹不是把我们的当成外人了么？”说罢也不再废话，一旋衣袍，往前走去。

徐氏的脸色变得铁青，周氏忙上前拉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弟妹别放在心上，老爷念父心切，着急去看父亲，弟妹费心了。”说着，轻拍两下徐氏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穿过穿堂，沿着抄手游廊走至正面五间大屋前，一个面目姣好的丫鬟马上打了帘子，对着里头说了一句：“大爷大太太到了！”话音刚落，沈叡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去。

芙云绕过一座紫檀架子黄花梨雕五福捧寿的大插屏，里头稀稀落落地站着坐着几个人。祖父躺在床上，祖母则坐在床边给他掖被子，一个穿着一身泛旧的锦袄绸裙，神色怯懦的小姑娘站在床脚，手里捧着一条湿毛巾，另还有几个仆妇。已有丫鬟放了两个锦绣蒲团在床前，沈叡和周氏、两位哥儿、几位姐儿，先后磕了头。这时，那小姑娘才上前来，怯怯地向沈叡夫妇俩见了礼，又与哥儿姐儿们道了好。她正是沈叙的女儿丹云，那位偷欢留下的血脉，亲生母亲早已不知被弄到哪儿去了。

芙云见了她，不禁觉得自己恁地够幸运了，至少还有亲妈和亲哥疼，现在也多了不少朋友。她是意外得来的第二次生命，是老天爷格外的恩赐，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叡坐在床头，握着老太爷的手不住地说着话。芙云站着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祖父的脸，他面色苍白，不时咳嗽着，看上去很是疲劳的样子。芙云瞅着他像是早期慢性支气管炎的症状，这病说凶恶没癌症那么厉害，说折磨人也丝毫不比糖尿病差，约莫是天气寒冷引发的，等春天来了便会缓解，她前世的外公也患了这病，她爷爷的病，大概心病的比例重些。芙云正在搜刮着脑袋，想以前老妈和外婆是怎么帮外公调理身子，好像是要吃高蛋白的食物？……

她正想着，便听那个急遽苍老的声音在叫唤自己的名字，呆了下，赶紧上前道：“爷爷……”只见沈老爷子蓦地将脸笑成了一朵大菊花，转瞬咳个不停。芙云接收到来自祖母不善的眼光，才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又讷讷地喊了声：“祖父……”细嫩白皙的小手伸到老太爷胸前，轻轻地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儿。

沈老太爷每常非常严肃，一家子从上到下，没一个不怕他的。他也不会逗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叫他“父亲”，后来儿子们生的孙子孙女，就更怕他了，哪个见了不是先抖两下小身板才叫他“祖父”的？方才芙云的一声“爷爷”，可好唤到他心坎儿上去了。半天，顺下气儿来，又喝下一大口茶，老太爷方道：“叫爷爷就好，叫爷爷就好！芙丫头过了年就十一了吧？平日里可曾读了什么书？”人老了，心态也变了，还要坚持什么家长的威严呢？

芙云把茶杯递给丫鬟，脑袋一动回答道：“这一年，随着先生念了《四书》，私下里念了《女戒》、《内训》、《女论语》……”

老太爷呵呵一笑，又咳了咳，幸而只咳了四五声便停了，他笑容可掬道：“读那么多《女四书》没什么用，读上一本就有落了。女儿家也不用读太多书，倒可以多写写字，修身养性，益处多……”芙云听得发窘，她本以为老爷子是那种受到封建思想荼毒深重的老学究，才说的自己读了那些书，没想老爷子分明就不是那样的人。而毛笔字——天哪，她上辈子肯定是和毛笔有仇！

似乎是觉得老太爷说的太久了，老太太走过来对他抱怨道：“孩子们还能住好些个月呢，不急着这一会儿把话说完，先歇着。”芙云识相地从床边退下，站到茉云身边去了。

刚站稳，就发觉自己的衣角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扯着，耳边传来茉云的声音：“祖父很喜欢你呢！”舒云听到这声儿，冷眼瞅了芙云一下，络云兀自打量着这间没啥机会来的屋子，便没听到。芙云也拉了拉茉云的衣角，努努嘴，茉云一笑不理她。

没多久，其他人都出去了，房里只剩下老太爷和沈叡两个。芙云几个多是随沈叡外放，在京城住的日子不多，所以这宅子里没有她们独立的院落。大房住的是一处两进的院子，沈叡夫妻和沈章、舒云住前院，后边院子共十几间屋子，两位姨娘和各自生的孩子们住。

见人走后，沈叡叹气道：“父亲往后可有什么打算？如今不止朝堂里关系错综复杂，就是淮安，也隐约有了派系之分。”说着，把一只引枕垫到沈老太爷腰后。

沈老太爷调整了下姿势，沉默半晌才道：“切记，他们分他们斗，你自己别凑进去。运气好，赌赢了，一步登天；运气不好，那可是比下地狱还要惨！我沈家要飞黄腾达，自有别的法子，不需要冒这个险……你不必特意回来的，我这病看着厉害，大夫说春天便好了，是你母亲说的严重了。”

沈叡摇摇头，道：“父亲说的什么话，您身子不好，做儿子的怎能不立刻赶回来？”

……

回了京城，周氏花了两日才把带来的东西和人手安排好，年礼还没来得及备，就真的倒下了。二房的打的什么主意，她怎会不知，因而徐氏来说要帮忙的时候，她便找了借口给推拒了。其实事情也未必复杂，事先都打点好了，只是有些地方需要主子出面。两位哥儿要念书，她未曾考虑，叫了舒云来，没听她说完就走了。周氏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头上顶着“才女”的称号，自觉清高，不愿摊上这些事儿。

于是，芙云莫名其妙地被赋予了管家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