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地处京杭大运河与古淮河的交汇处,土地肥沃、粮丰林茂、水域广阔,是长江以北一颗物产富饶的淮河明珠。这里是漕运的枢纽,盐运的要冲,府治于山阳县,除府衙外驻有漕运总督府,以督查、催促漕运事宜,主管盐粮等筹运工作淮安是兵家重地,因另设有卫指挥使司。
沈叡虽为一府同知,但上有知府,外有漕运总督、卫指挥使等,在淮安,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这样一个繁华的地方,光是接待下级拜访上级,就花去了不少时日。官多,商多,不光是政绩,这人和人的关系也得特别注意,待人接物方面需要多长几个心眼。这几日沈府,在热闹与平和之下,也遭遇了一件勉强算得上“大事”的事。
过了最忙的一段日子,沈府的日常事务步上了正轨。这日,周氏会过府中的管事,便驱了媳妇丫鬟,只留下心腹婆子王妈妈,进了东边自己歇息居坐的卧房。卧房的外间摆着一张黑酸枝罗汉床,床上铺着薄薄的猩红毡条,周氏垫着一个盘金三色团花靠背倚在床围子上,王妈妈在另一边床沿坐下。
周氏揉了揉眉间,问:“孙大人送来的那位陈姑娘,老爷给安排在哪儿了?”
“暂且安排在西面的锦香园,”王妈妈轻声回答,拿起小几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推到周氏面前,“今日听太太的吩咐,已从我们院子里拨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过去了。”
周氏思量了片刻,面色复杂道:“老爷可有其他安排?”
王妈妈迟疑道:“我家那口子说,依老爷的意思,估摸着这锦香园往后就是陈姑娘的居所了。”王妈妈的丈夫王贵是沈叡面前听差的。
周氏将茶杯往小几上一放,没控制住力道,洒出些许茶水来,语气不善:“哼,府里两个姨娘是因为生了哥儿姐儿才抬了姨娘,另立了院子住出去。剩下的几个照样在身边伺候着,这位陈姑娘难不成一进府便要抬成姨娘?”
“太太且别气,这陈姑娘是孙大人送的,孙大人又是老爷的上司,自然不能懈怠。老爷抬举她,也是因着孙大人的面子。”王妈妈忙安抚道。
“面子?”周氏“嗤”的一声笑,“这锦香园可不比刘姨娘的院子差,刘姨娘那儿可还有两个姐儿呢。”王妈妈只安静的坐着,不接话。
周氏怒道:“当初老爷回京述职,我和刘姨娘同时怀了孩子,老太太迫不及待的往老爷屋里送了秦姨娘。如今在外头,还不能免了人惦记,他们怎么就净爱干这档子事儿呢?”
王妈妈大吸一口气,磕绊道:“太太,这话在咱们自个儿屋里说说就好,千万别上外头说去。这上司赠妾是自古以来有的,外人听了太太这话,只会觉得您没理。老太太就更不能说了……”
周氏也是个明白人,怎会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因说:“那两个院子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刘姨娘那儿还如往常,没什么大动静;这几日得了空,老爷皆歇在秦姨娘处,”说到这儿,王妈妈见周氏脸色一板,顿了顿说,“另外有一事,原来的先生没跟来,老爷新请了个,是本地的举人,据说这山阳县里好些个进士都是他教出来的。这位季老先生七十多了,也不在外设馆,便应了老爷在府里授课,就等把外头的事儿了结了,下个月来。老爷说,这回让几个姐儿也跟着学段时间。”
周氏点点头,“诗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姑娘家读点书,性情气度自与未读过的不同。在山西那会儿,老爷也曾与我说过,想让姐儿们跟着先生一起学,只怪那时先生年轻,男女有别,毕竟不妥。我们老爷是科举出生,看读书人比旁的都高些。舒云丫头该高兴了,她自小就爱读书……”想起女儿,周氏的心情好了许多。
王妈妈也笑道:“三姑娘的学问在几个姑娘里面是拔尖儿的,老爷夸过好几回了。若是跟着季先生学,必定会更好,其他几个自是比不上的。”
周氏食指摸了摸杯沿,洋洋道来:“紫云默不作声,傻傻呆呆的;芙云看上去聪慧可人,可惜书读不好,又不讨老爷喜欢,是个能捏、弄的;络云这丫头,有点小聪明,哄得老爷喜欢的紧,她那小把戏可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些姨娘生的庶女,怎么配和我家舒云比?”
王妈妈被唬了一身冷汗,连连道:“太太说的是,三姑娘怎是那些下作人生的可比的。但是太太别忘了秦姨娘,倘或她什么时候迷惑了老爷,让太太把三少爷或者五姑娘记到名下……”
没说完,便被周氏打断,她冷笑道:“秦姨娘?一根筋的楞子,我还不放在眼里。她仗着自己受宠是有几分狂妄,有时不把我放在眼里,但还没胆堂堂正正的跟我叫板。当初生了舒云之后,我身子不好,刘姨娘没过多久又生下了络云。我便与老爷说没心力照顾那么多孩子,自那以后,几个姨娘生的孩子都养在自己身边。你真以为是什么骨肉亲情分不得?这庶子更不可能成为‘嫡子’,否则府上岂不大乱了?”
周氏思虑片刻,又道:“倒是刘姨娘不简单,别看她平时一声不吭,对我恭恭敬敬的,这肚子里有什么藏掖,谁知道呢?”
王妈妈疑惑的问:“秦姨娘那儿还有个三少爷呀,况这三少爷小小年纪形容举止皆不凡,刘姨娘可只有两个姐儿,怎会?”
周氏因听她提到意哥儿,想起自己的儿子,深叹一口气,两眼乜斜道:“章哥儿院里那些个没脸的小娼妇,该赶的都赶走了吧?”心下纳罕,生了个爱读书的女儿,怎的儿子就不省心些,只爱与丫鬟们厮混,两个换下就好了。
王妈妈喏喏应道:“都听太太的,有两个在山西就找了由头打发了。那冬雪是老太太给的,不好随意编派,仍留在屋里。”
周氏握着杯子的手咯咯作响,“这不要脸的下流东西,当初老太太把她给章哥儿的时候,我就该拒了。这老太太也是老眼昏花,身边怎的净养些狐媚子。以前祸害了老爷,现在又来祸害我家章哥儿!”
王妈妈怵得不由惊呼一声,颤着嘴一骨碌道:“太太万万说不得,亦不能在自己屋里里说。都说百善以孝为先,老爷也最重孝道。就算是老太爷老太太有不对的地方,您也得憋在心里头,当心隔墙有耳啊!容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这话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那可不是被老爷骂两句说两下那么简单了……恐怕……”她没敢再说下。
周氏也是心有余悸,她心知自己对老太太的不满由来已久,一时难以控制,万一隔墙有耳……
自己这私下里管不住口的毛病得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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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刘姨娘也听到了府里新进了姨娘的消息。她本是周氏的陪嫁丫鬟,长相虽逊于秦姨娘,可也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否则周氏那么多个作了沈叡屋里人的陪嫁丫鬟,缘何只她一人单独立了院子住?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差点生下了这府里的大少爷。
话说当初,周氏和刘姨娘同时怀了孩子,算算日子,还是刘姨娘的孩子早了十来日。本来么,这陪嫁丫鬟给丈夫当通房,是为了巩固妻子的恩宠,可周氏新妇进门,竟是陪嫁丫鬟先怀上了孩子,刘姨娘这通,着实让周氏在外人面前下不去脸。可想而知,刘姨娘那几个月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后来,周氏出了点小状况,孩子先一步蹦跶出来了,刘姨娘的儿子便成了沈二少爷,刘姨娘自己被抬作了姨娘。可怜这二少爷天生不长命,生下不过两月便夭折了。也因这,刘姨娘没继续成为周氏眼中钉肉中刺,她是丫鬟出生,没再生下少爷,只两个女儿,渐渐失了宠,身边亲近的丫鬟只一个同村妹妹秋穗。
这会儿,她叫了秋穗,也没避讳在屋里跟自己学女红的两个女儿,聊了起来。
“姨娘,这陈姨娘是知府大人给老爷的,原是知府大人府里的丫鬟。我听翠纹说,长的可漂亮了,跟仙女似的。”
刘姨娘听了,只是笑笑,说:“哪有仙女给人做丫鬟的?八成是知府大人为了拉拢老爷特意寻的。”语气轻松的仿佛自己老爷讨了个漂亮的小老婆,和她没一丝一毫关系。
络云对刺绣什么的,本就不在行,弄了半天也没长进,现下听她娘对她爹新纳的姨娘是如此态度,下不了气。于是摔了东西,就往她娘身上扭去。“娘,你不为自己算计,怎也不晓得为你的女儿们算计算计。如今新来了姨娘,以后生了弟弟妹妹的,爹爹哪还记得我们啊?本来有哥哥还好些……这未足月的没夭,偏夭了足月的……你也不想想,说不准是……”
“闭嘴!这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来!”刘氏压低声音训斥。
络云听了气不忿,摄于她娘脸上那鲜见的严厉,“哼”了声跑回去弄她最讨厌的针线。
刘姨娘仍闲适的歪在藤椅上,幽幽道:“当心这话被外人听去,仔细你的皮。”络云浑身一颤,手中的针再也刺不下。紫云继续保持沉默,完全不在意亲娘亲妹妹说了些什么。
秋穗语噎,犹豫了一下,说:“姨娘,四姑娘有一句话说的有理,你还是得为自己为姑娘们算计算计。这二姑娘明年及笄也该议亲了,四姑娘现下虽小,可过个三四年也是时候了。我们刚到淮安也不熟悉,是不是跟太太商量下,以后和别府的女眷们来往的时候,带上二姑娘四姑娘?老爷对这事儿不上心,姨娘和姑娘们若不现在就开始打算,只愁到时候没个计算。”
刘姨娘沉吟了许久,才说:“这事儿我自有打算。”紫云、络云、秋穗皆纳闷,整日在屋里能有什么打算?爹爹(老爷)可是好久没来她们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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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芳阁是个什么反应?
秦姨娘在发了一大顿牢骚后,突然静下来了,一副想通的样子。依芙云对自个儿娘的了解,认为她不可能这么镇定,忍不住蹭到她身边问:“娘,来新姨娘了,你就不担心么?”
秦姨娘妩媚一笑,笑的颠倒魂灵,“老爷不会被狐媚子勾走的。”
芙云嘴角一抽:这府里,怕是没有比你更狐媚的了。又叹息,娘太单蠢了,老以为沈叡是因为爱她才老爱来凝芳阁,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因为她漂亮。这新来的姨娘若比她更漂亮——她哭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