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臻却不知道静若病了,天方露白他便出了府,直奔太学。刚进学舍大门,便见李弘哲匆匆从里面出来,也是满面兴奋之色。二人看见对方,同时说道:“我正想去找你。”四目相交,不禁又同时大笑。
李弘哲的小厮跟出来叫道:“公子,您的早点。”李弘哲匆匆接过馒头,咬了几口,拖着顾云臻坐到梧桐树下,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道:“这是我昨晚弄到的,德庆班每个人的姓名来历、长处、弱点,上面皆有记述。”
顾云臻翻了翻,兴奋道:“太好了!哪里弄来的?”
李弘哲但笑不语,顾云臻看罢,抬头道:“关于组队之事……”恰好李弘哲也开口道:“关于组队之事……”二人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顾云臻笑着道:“李兄先说。”
李弘哲道:“我昨晚想了想,梅先生最反感有人在太学拉帮结派。他之所以要我们先组两支队伍进行内部比赛,其意深远。如果按现在太学的情况,士族和庶族两派子弟各自为政,互不买账,肯定会形成太学里的‘党争’,这是梅先生最不原意看到的。所以我想趁这机会,弥合双方的裂痕。组队的时候不论出身爵位,按一定比例分配,让每支队伍都既有世家子弟,也有平民学子,这样就不会起争端了。”
顾云臻想了想,道:“梅先生确有深意,但如此安排,只怕并不是他老人家愿意看到的。”李弘哲也没有不豫之色,反而很诚恳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顾云臻道:“这样分队,其实还是存了士庶之分。若想着在一个队中要既有士族,又要有庶族,还要达到平衡,那和朝堂之中党争有何区别?就好比小小一个翰林院,郑相安了多少人进去,柳相便也要有多少门生在里面,互相牵制,反而造成人浮于事,争吵不休。所以,咱们一定要抛开士庶之见,不看他是士是庶,而要看他适合做什么。只要他蹴鞠技艺高,与队友配合得好,管他是士是庶,就是整支队伍都是士族或者都是庶族又何妨?咱们还要选拔,唯才是举,不管他什么出身。这是为朝廷争光,为国效劳的事,谁也不能为了一己偏见而罔顾大局。”
李弘哲听得入神,喃喃重复道:“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他猛地一拍大腿,笑道:“正是如此!顾兄,你可比我高明多了。”
顾云臻略觉羞愧,他不能说出是因孙管家一事得聆其华那番高见才领悟到的,嘿嘿笑了笑,又想起静若被自己鄙夷时的反应,忙道:“还有,如果光选择最后参加比赛的十二个人,那么其他的学子就会失去兴趣,没有了参与的热情。特别是那些落选的人,只怕有人会心怀不满,说风凉话,袖手旁观。所以,一定要让他们都参与进来……”
这回李弘哲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嗯,一定要让他们到现场观战,为参赛的同窗呐喊助威,可是……”他双眸一亮,道:“咱们何不请梅先生去向圣上请旨,和云南王德庆班的蹴鞠大赛公开进行,允许所有的太学生前去观赛?”
顾云臻微笑道:“不止太学生,要允许全京城的百姓都前往观赛。”
李弘哲犹豫道:“可是德庆班太强,咱们十有**会输……”顿了一下,他马上拊掌大笑,道:“妙哉!太学输了那是情理之中的,谁也不会责怪咱们。但他们德庆班输不起,便是赢咱们五个球,他们也没什么面子,而且他们大多是家奴,稍踢得不好,云南王世子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他们的压力更大!”
顾云臻笑道:“正是这个理!”
李弘哲一跃而起,“走,咱们这就去禀告梅先生!”
梅怀素端坐在案后,听完二人的话,很长时间内不言也不动。顾云臻未免有些惴惴,与李弘哲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鼓励之色,又都镇定下来。
良久,梅怀素微微一笑,“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这十个字,你们若能时刻谨记在心,当受益匪浅。我这就入宫向圣上请旨,你们按你们想的去办吧!”
二人伏首行礼,出得房门,喜不自抑,互击一掌,大笑着往讲殿跑去。
梅怀素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晨雾中远去的白色襕衫和那轻快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桂花树上,那新结的淡黄色花苞,将整个太学薰得清香一片。
※ ※ ※
顾云臻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和李弘哲对着名册一一讨论人选,直到看到武安侯的大名,两人都为了难。
讲殿里传来学子们的笑闹声,有人大叫道:“你干嘛坐我旁边?!”另一人回道:“我又没坐你的位子,坐你旁边,你也要管吗?”先前那人叫道:“你的脚是全太学最臭的,你坐我旁边,我怎么还读得进书?!”另一人道:“我又没脱鞋子,哪里臭了?!”
顾云臻听在耳中,忽地灵机一动,问道:“敢问李兄,从何得来这德庆班的详细资料?”
李弘哲道:“不瞒顾兄,在下乳母的丈夫曾在云南经商数年,去岁才回京城,对德庆班知之甚详。”顾云臻问道:“那他可找得到几个会说云南话的人?”
李弘哲似有所悟,笑得有些暧昧,“顾兄的意思是……”
顾云臻想起昨夜武安侯等人对其华的浪荡无礼,心中犹有余恨,他眉角轻挑,笑道:“对付李承业这种人嘛,咱们也不必太厚道了。”
武安侯这日晚上约了几个同好往玉春社看戏,众人坐在二楼。戌正时分,台上一片寂静,随着胡琴咿呀拉响,幕布一掀,一名贵妃装扮、水袖迤逦的女子甫一亮相,楼上楼下掌声如雷。武安侯翘着脚大乐,“确是天生尤物!”
那杨贵妃身形娇软,随着鼓点一步三摇,声音娇媚缠绵,流丽悠远。武安侯看得正乐,忽听邻座一人用云南话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比咱们王府的戏班子差远了!”
武安侯的生母是云南人,他听得懂云南话,当下眉头一皱,留意听那几人的对话。
“就是,本想着跟世子爷到京城能开开眼界,谁知这京城处处不如咱们大理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唉,有什么办法!还得和太学那帮没用的东西踢一场蹴鞠赛才能回去,真是太小看我们了,杀鸡焉用牛刀啊!”
“倒也不可小看他们,听说他们今天正在组队,还听说其中最厉害的除了一个小纪阳侯,就是那个……叫啥来着的,对了,武安侯!”
武安侯一乐,听得更用心了。却听先前那人嗤笑一声,“说小纪阳侯厉害倒也罢了,这武安侯草包一个,不足一提!给咱们雀爷提鞋都不配!听说他那天在朝堂上见到咱们世子爷居然没有主动请安,雀爷早就对他不满了,就怕他不上场,只要他一上场,雀爷保准踢得他满地爬!”
武安侯大怒,正要掀了桌子,那几人已丢下一串铜钱,笑着出了戏园。
武安侯知道他们口中的“雀爷”是德庆班最厉害的胡雀儿,当下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胡——雀——儿!”
这场戏自然看得不欢而散,武安侯出了玉春社,犹觉心头那把邪火不知该往何处烧,偏小厮不机灵,还凑上前来问:“侯爷,不早了,咱们回府吧?”武安侯一脚将他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骂道:“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爷指手划脚?!”
正骂时,一驾马车从旁经过,似是被他的骂声吸引停了下来。两人跳下马车,一人笑道:“真巧,正到处找世叔呢!”武安侯抬头一看,却是顾云臻与李弘哲。
他一看见李弘哲清丽的面容,半边身子便是一酥,险些就要将其揽入怀中。总算他昨夜打探到了李弘哲是谁家的公子,知道这朵美人花只能看看,真要摘下来只怕会扎得一手血,好不容易才收住一腔绮思,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李弘哲上上下下地看,笑嘻嘻道:“李兄弟找我,有何要事?”
李弘哲微衔笑意,拜下道:“世叔!”
武安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却将他的手握住,道:“你这是……”
李弘哲装作到袖中拿名册,抽出手来,微笑道:“今天太学组队,咱们想着这太学之中以世叔为尊,世叔身手又是极好的,自然蹴鞠队的队长应该请世叔担任。偏偏一直找不到您,原来世叔是在这里快活。”
武安侯斜睨了一眼顾云臻,见他虽仍是一副勉为其难恭顺服软的表情,但总算不再像以前一见面就怒目相视,不禁飘飘然笑道:“咱也不是傻子,若论起身手,顾小侯爷还胜过我几分,哪轮得到我来当这个队长?”
顾云臻脸上露出“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神情,武安侯不禁恼火,正想甩手走人,李弘哲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袖,向武安侯赔笑道:“若单论蹴鞠之技,顾兄确与世叔不相上下。但这中间有个难处,怕是只有世叔出马,咱们才有获胜的希望,所以这个队长非世叔莫属。”
武安侯见他说得严肃,当下也来了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弘哲道:“我们详细打听过了,德庆班最厉害的一个人叫胡雀儿,技艺非凡,若和他比球艺,只怕咱们十二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咱们要想获胜,非得另想办法不可。这个重任,怕是只有世叔才能担得起……”说着他凑到武安侯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武安侯听罢,脸上神色变得十分古怪,盯着李弘哲,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云臻在旁用脚尖不停铲着地面,冷哼一声,不耐道:“算了,说也是白说,云南王世子岂是他惹得起的?只怕就是一个胡雀儿,他也不敢惹。”
武安侯气得火冒三丈,大声道:“他一个胡雀儿,我还怕了他不成?!就按你们说的办!这个队长,我当定了!”
看着武安侯气咻咻地离去,顾云臻与李弘哲跳上马车,相视大笑,击掌道:“成了!”
二人只觉今日这番合作,说不出的投契,一时竟舍不得道别,寻到一家酒肆喝了几杯。酒兴正浓,顾云臻的随从罗震匆匆进来,沉声道:“小侯爷,三爷请您赶紧去军粮署一趟,出大事了。”
顾云臻忙与李弘哲作别,赶到城南码头。军粮署内,顾三正跳起脚骂人,见他进来,仿佛见到了主心骨,迎上来道:“小侯爷,真他妈的邪了!又翻了一艘船!”
仿佛应着他这一句话,屋外忽然一声闷雷,轰隆隆,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入秋以来最暴烈的一场雨,眼见就要来临。
※ ※ ※
这场雨下了数日,时断时续,之前还垂死挣扎的秋老虎随着这场盛大的秋雨,被洗涤得无影无踪。俯仰轩后荷塘里的枯荷益发残败,管家知道顾宣的性子,倒也没有命人去清理。
顾宣抱臂站在窗前,看着满池枯荷,又走回椅中坐下,看着案上的两个陶罐。那夜之后,他便将两个蛐蛐笼提到了俯仰轩,找来两只陶罐养着,又命人到顾家老宅铲了点土来,本奄奄一息的两只蛐蛐闻到故土的气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顾宣轻轻揭开盖子,那只青皮王擦翅大叫,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决战。
顾宣又揭开另一只陶罐的盖子,黑麻头乍见阳光,仿佛还有些不适应,躲到陶罐内的阴处,也不鸣叫,只偶尔蹬一蹬前腿。顾宣凝视片刻,拈起青皮王放入斗罐之中,又拈起黑麻头,快要将它放入斗罐中时却又停住。
正犹豫间,屋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叶元成吃力地走了进来。许是油伞不够大,遮不住他庞大的身躯,到得屋内时他双臂已被淋得湿透,进来便抱怨道:“这种鬼天气。”
顾宣将黑麻头丢回陶罐中,淡淡道:“这种天气,正好行事。”
叶元成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把大椅坐下,道:“你真的决定了?”
顾宣取出一个竹筒丢给叶元成,叶元成抽出里面的笺纸细看,皱眉道:“猃狁王好大的胆子,居然真的和西夏勾结上了!”
顾宣冷笑,“只怕从二十三年前,杀薰育王夺取陇山那一天起,他的野心便埋下了种子。可笑咱们的圣上还一心将亲生女儿嫁给那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哄着西夏答应他三年不挑起战事,他好腾出手借猃狁王来收拾咱们。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到时鹿死谁手!”
叶元成叹了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秋风秋雨下的萧瑟枯荷,不再言语。良久,方道:“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回不比上回,药下得太猛,只怕他受不了。”
顾宣不言语,忽将陶罐的盖子揭开,拈起那只黑麻头丢入斗罐之中。在里面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青皮王见状便扑了过去。顾宣却又合上斗罐的盖子,听得里面沉闷的嘶咬声,一笑道:“记得以前花爷教我如何斗蛐蛐,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蛐蛐斗个你死我活?花爷回答我:霜降过后,冬天来临,所有的蛐蛐都难逃一死,与其冻死在笼中,不如战死在罐中。”
叶元成沉默须臾,起身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便做好我该做的,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后悔?”待叶元成走了许久,顾宣揭开斗罐的盖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瞬间的动容,但旋即又把盖子盖上,大步出了俯仰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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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十一仍守在俯仰轩门口,见他出来忙跟上,随着顾宣走到内宅前。顾宣正要入二门,转头见他脸色有些古怪,问道:“怎么了?”
顾十一似笑非笑,道:“没事。”
顾宣一只脚踏在石阶上,回过身,闲闲道:“今年荷塘也该清理一下了,正好挖些藕出来,给大嫂做藕饼。”
顾十一憋住笑,凑近低声道:“侯爷,我家婆娘要我转告您,公鸡是‘喔喔喔喔’地叫的,‘咯咯咯咯’叫的,那是下蛋后的母鸡……”不待顾宣抬脚,他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爆出一阵大笑。
顾宣呆了片刻,神色古怪地转过头,二门边的几个婆子都飞快地缩回脑袋,但一瞥眼间,她们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
顾宣一路往赏梅阁,路上遇到的丫环婆子们都恭恭敬敬请安,但似乎人人唇边都憋着一丝笑意。待他走远了,只听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公鸡……咯咯咯……”的窃窃私语,还不时有人爆出一阵笑声。
他越走越觉郁闷,转过回廊,恰见其华从屋内出来,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花架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