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华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待看清是他,便压低声音怒道:“你做什么?!”一边欲甩开他的手。
顾宣听得屋内有人,手上用力,将其华推得靠在花架子上,旋即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声喝问:“你说的?!”
他双臂之间不过尺许的范围,呼吸吐过来,温热而湿腻。其华不禁有点慌乱,想挺身站直,又被顾宣推得腰一软,重新斜靠在花架子上,头发还挂在太平花藤的藤结间,气得一边捋头发,一边瞪着他道:“我说什么了?!”
顾宣眼睛微鼓,咬牙低声道:“就是……那天晚上……你听到的……”
其华愣了片刻,吃了一惊,缓缓道:“哪天晚上?我听到什么了?”
“就是……你虽然没看,但听到了!不是你说的,别人怎么会知道……”顾宣有点恼羞成怒,拧着眉头,脸色也似乎有了一点红意,这是鲜少在他面上见到的。其华不觉有些好奇,盯着他看了一眼,却听屋内传来静若叽叽呱呱的声音,“我又没说谎!不信你们去问五舅爷爷!他真是这么叫的!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屋内发出一阵笑声,顾大姑想是病也完全好了,中气十足:“好了好了!你从下午就说起,再叫下去,这顾府的公鸡都要变成母鸡了。”
顾宣的神情就如同囵囫吞下了一个大鸭蛋,愣了半晌,一低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太平花藤上。其华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由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蹲在地上唤“唉哟”。
屋内的人听见了,顾大姑叫道:“之华,怎么了?”顾宣飞快地转身,提脚就想走。其华一边笑一边娇声唤道:“相公——”
顾宣停住脚步,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顾夫人已隔着窗子叫道:“定昭回来了?快进来!”顾宣只得转身进了屋子,他一进门,静若便扑过来,叫道:“五舅爷爷!你再跳一遍公鸡舞吧!”
顾大姑顿时笑倒在椅上,素梅躲到外屋和紫英笑成一团,顾夫人也掌不住,被茶水呛着了,连连咳嗽。
顾宣将静若抱起,道:“静若乖,五舅爷爷带你去看鱼。”他方要踏出门槛,其华堵在门口,笑吟吟道:“静若刚好,哪能去园子里吹风?再说她要吃药了。”
静若一听,便用双手捂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顾宣。顾宣抱着她坐回椅中,故作严肃地说道:“不吃药的话,会怎样?”
静若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双手,接过其华手中的药碗,虽然小眉头拧作一团,但仍“咕咚咕咚”将一碗药全部喝完。待她喝罢,顾宣拿起一粒蜜饯梅子,让她含在口里,镇一镇药的苦味。
顾大姑看得呆住了,啧啧道:“静若,你下次喝药再和我啰嗦,我便把你丢到你五舅爷爷这里来。”
其华放下药碗,道:“等会就会发汗,解开吧。”顾宣道:“嗯。”说着替静若解开颈间的盘扣,摸了摸她的脖子,道:“就出汗了,这药性真快。”其华递上汗巾,顾宣替静若将满脖子的汗擦干,又将汗巾递回给其华。
顾夫人与顾大姑对望一眼,顾大姑笑道:“反正云臻去了老虎滩,不会回来吃饭,今天我们就在之华这里叨扰一顿吧。”
※ ※ ※
赏梅阁难得这么热闹,加上静若病好,其华倒也欢喜。静若挤到她和顾宣中间坐着,饭没正经吃多少,只听到她一个人叽哩呱啦。众人怜她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早忘记了“食不言”的古训,都含笑听着。
正吃着,紫英端上一碗桂圆红枣蒸鸡。静若看了看,好奇地问道:“这是公鸡还是母鸡?”顾宣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面不改色地撕下一块鸡腿,用力塞在她的嘴中。
吃完饭已是夜色深沉,顾夫人喝了盏茶消消食,道:“不早了,我们走吧。静若既然病好了,就接回咱们那里,免得在这里碍着人家小夫妻。”顾大姑笑道:“正是。”说着拉上其华的手,眼圈一红,叹道:“之华,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虽性子直,这时却说不出更多感激的话来,只默默地拍着其华的手。其华腼腆笑着不出声。顾大姑对静若道:“静若,快谢谢五舅奶奶。”
静若却眼里含了一泡泪,扯着顾大姑的袖子,扭来扭去,道:“我要在五舅奶奶这里睡……”
顾大姑瞪着她道:“你病已经好了,还要赖在这里吗?你睡在这里,叫五舅爷爷和五舅奶奶怎么睡?”
静若大声道:“怎么不能睡了?!我和五舅奶奶睡床上,五舅爷爷睡榻上,我们一直就是这么睡的!”
顾夫人目光在竹榻上停了一瞬,又盯着顾宣看了看,笑道:“这是你病着才这样,你病好了,哪还有这样的?咱们走吧。”静若嘴嘟起很高被抱出了门,其华拿了件斗篷追了出去,围在她身上,见她仍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柔声哄道:“你明天再来玩,五舅奶奶还讲故事给你听。要是天晴了,就带你放风筝。”静若这才回嗔转喜,举起手指道:“拉勾。”
一行人转过回廊,不见了踪影,其华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屋中。少了静若的声音,整个赏梅阁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少顷窗外又下起了雨,其华睁大眼睛听着沙沙的雨声,怎么也睡不着,侧个身,看着身边静若睡过的小枕头,闻着帐中似乎还残留着的小人儿气息,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顾宣闲翻了一阵野史故籍,睡到竹榻上,刚拉过被子,觉得腰下被什么东西膈住了,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只手帕扎成的小兔子,想是其华折出来哄静若的。手帕上还用胭脂涂了两个红红的眼圈,像极了静若吃药时的可怜模样。他看了一会,眼底渐渐漫出一丝笑意,拉了拉小兔子那长长的耳朵,将它塞到枕下,阖眼睡去。
※ ※ ※
雨下得最密时,顾云臻一行人满身泥泞地回到了军粮署。待再无他人,顾三将一把凳子踢得飞到半空,骂道:“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这老虎滩有这么邪!今年已经是第六次翻船了!”
顾云臻皱着眉头坐在桌边,半晌,恨恨地捶了捶桌子,道:“有什么办法?兵部、户部、刑部、地方都查勘定案了,找不到一丝破绽,只能自认倒楣了。”
两人干坐了一回,也想不出什么办法。顾云臻起身道:“三叔,先别想了,你早点歇着吧。”他回到自己屋中,仍觉心头沉重,正想着,随从罗震忽敲门进来,只见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顾云臻自到军粮署后,觉得此人办事得力,又想培养自己的亲信,便一直带在身边。此行往老虎滩查勘沉船现场,觉他果断干练,对他越发信任,便和声道:“罗大哥,有什么事吗?”
罗震忽然眼圈一红,扑嗵跪在顾云臻面前,道:“小侯爷,求您作主!为我大哥申冤!”
顾云臻唬了一跳,忙将他扶起来,道:“怎么了?你大哥怎么了?”
罗震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泣道:“小侯爷,这漕运翻船,并非一般的沉船事故,绝对是漕帮捣的鬼!我大哥他当年是漕帮的一名水手,他、他就是这么无辜丧命的!”
“哦?!”顾云臻心中正对每年漕帮大量沉船事故有所怀疑,忙问,“究竟怎么回事?”
罗震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道:“南粮北运一事,漕帮如果只靠收运费,那是铁定的亏本生意。他们要想赚钱,无非途径有三:第一,勾结南五省官员和兵部验粮官员,南边报五百石,实际只运来四百石,而这边呢,又验收五百石,这一百石的差额,自然就是三方平分;第二,运来次粮或陈粮,充作今年的新粮,赚取差价。”
顾云臻将他所说与心头怀疑一一印证,握住拳头往掌心一击,道:“我就觉得有问题,可又抓不到证据。”
“这前二者还不算什么,第三种方法才是利润最大,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顾云臻听得入神,忙问,“怎么做?”
罗震抬起眼,缓缓道:“沉——船。”
顾云臻吸了口冷气,道:“原来真是他们做下的?”
罗震道:“历来一河两江,加上数十条漕道,行船都艰难。若遇上大风暴雨天气,船只翻没是常有的事情,故而只要勘察定案无误,朝廷也不会追究漕帮的责任。于是多年以来,任何漕帮的船只翻没,甚至只翻了只空船,都可以上报朝廷说是运粮的船翻了,那这一船的军粮,自然就入了漕帮的口袋。”
顾云臻听得十分愤慨,但又立即告诫自己切勿冲动,他冷静下来,思忖片刻,道:“可沉船一事,兵部、户部、刑部及地方官吏都要查勘定案,打捞沉船,搜寻落水者,每条船上还有押运官,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
罗震冷冷一笑,顾云臻想起此番往老虎滩查案的经过,不由叹道:“原来他们是在联手演戏,只瞒着我们。”
罗震道:“这沉船一事也甚凶险,只要某一个环节打点不到,便容易被捅出去,所以历来漕帮总会将得利的银子大把送往京城。”他眼睛复又一红,低低道:“当年……当年我大哥因为不肯作伪证,才会被他们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