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戈 卷一 第8章 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 排列有秩的黄石地砖上，隐隐凹凸处，显露出青迹斑点，沉积着苍夷与勃发。脚步不缓不慢地走出去，利索而厚重，刚劲释然。仿佛天地万物都于一瞬间归于静谧。径入厅堂三丈，方始滞步，抬手示礼，犹然是不卑不亢，朗然而言：“鄙人乃........”方得言出三字，厅堂之上，成败袍袖一举，已是将他言语打断，即而温颜却不失威炳，言道：“关西怒龙李墨沧嵛，刀法独步天下，八荒武人，孰人不知，谁人不闻？成某虽是旷居渭中日久，然终亦武道中人，声名咄世，岂存不知之礼？然终是俗世动苛，无缘相识。今日得一睹阁下风才，实是大慰平生之愿。”言语间，萧冷石已悄然吩咐阍人侍座。李墨抚袍入座，面上流露出一丝难得但却是让人难以觉察更难让人扑捉到的笑容，“墨浅行关陲，卒辈之流，何足为世人闻道？承蒙阁首加誉厚爱，不甚感激肺腑。”成败朗声笑道：“沧嵛兄谦秉待世，真豪杰也！”笑声蓦止，又肃然道：“听闻阁下当年随刀圣隐修秦南汉中之地，时光荏苒，九载已逝，今日得归，莫非刀圣亦归返关中卧虎世庄？”李墨道：“岁华九载，当日盟约，家主未有一日忘怀。汉中天择静幽，远离市井江湖之繁喧，摈神静修，已得武学之大乘。车马归行，无奈家辎繁杂，路道坎坷，有累行程。故遣墨轻马先行，禀与阁首知晓。俯礼拜首，望其信约守盟，以偿当日之愿。”成败纳颜一笑，脸上的风霜之色却于蓦然之间显的沉缍不已。不是震撼，却是无奈的盟约，虽是昭华流水人易老，苍头回望万事空。然而武道中人，盟大于死，轻千金而独中一诺。誓约既出，纵使身死亦背弃不得。一笑之后，人已站身离座，步履轻踱，目光却在一时间投向厅门之外。那一刻，竟是满目的萧然。

他的目光纵是沉溺萧然与感伤，但似乎同样可以看清那散及目中的一切。目光所向，越过高墙朱瓦，及目之处，渭河远岸，风送云影婆娑，天色朦胧。更及远处，一派群山仿佛驰骋于云雾之间，起伏连绵，若龙腾至，如虎啸去。深隐遂远，似乎这天圆地方，四维之间境，皆任其纵横驰骋，何所制约？目光许久滞止，而他的心绪也在这一刻飘忽游离。若梦若幻之间，岁月年华仿佛又回到了久违的当年－－－－－－金戈烈马，长剑纵横，名和利，轻言笑，长歌当酒，会盟天下英豪。

英容凭添华发，岁月与容颜沉寂之时，英雄的过往岂非正是最值得人去回味追忆的？然而，年华蹉跎，渐渐老去的英雄也岂非是最让世人感伤的？许久之后，他的神思方自从那已尘封许久的往昔中抽身出来。天色灰朦，秋风散漫卷入堂中，早已洗礼过落叶，所以它已不再脉脉含柔，那一刻，它只需透骨的寒。

秋风无情，岁月年华又何曾有情？

风寒，纵然侵肌透骨，却依旧淹不住他的一声轻叹，“未想这许多年过去，左兄他依旧是豪气冲天，不减当年。而我.......”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面上不由俘上一丝苦笑，道：“岁月无情，我终许是老了罢！”话到此处，似蓦然有所察觉，转身吩咐萧冷石道：“李大侠父子远程涉行，想必已是鞍马劳顿，烦请先生安排往客堂以做歇息。”这边李墨业已站起身来，抱拳道：“承蒙阁首盛意，李某心领。在下半生行走江湖，风餐露宿乃至行途劳顿早已视做常事，况此处到故庄不过数十里之遥，在下坐骑脚力健劲，不消数时便归，就请告辞。”言罢低手一礼下去。成败微微颔首，“若是如此，成某便不强留，还需烦请冷先生送李大侠一程。”李墨抬手辞道：“何劳相送？李某就此告退。”言罢，执过小儿之手，施身退出。

庭院之外，风声更紧，落叶与孤尘凄然飞扬，而那一对苦行江湖的父子的身影早已在风尘枯叶中去的远了。成败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那渐渐远去而最终归于消逝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微微颔首，回顾萧冷石，道：“且不说此人功名武功，但论其虔诚稳重且言行刚果，不愧为当世之豪杰也。”萧冷石道：“当今圣上正酌议由藏龙阁组建‘保龙一族’，护国保驾。若此人能为阁首乃至所用，效忠朝廷，岂非正是人尽其能？”成败淡然一笑，道：“如此当然甚好，但是人各有志，且忠义之士当以一主尽忠，誓死难忠二主，又岂是可以勉强的？”又道：“刀圣能有此忠义侠豪效命于座前，也不枉了他英雄一世。”

渭城东郊之地，官道两旁，入目间莽莽黄草，绵延无垠，一派秋气纵横的荒凉景象。一支枯树老树倚临一方白石而生，秋气横掠，老树之上，黄叶早已落尽，惟余老干枯枝，苍凉尽露。秋风翩然，空气中所弥漫着的烈酒的芬芳气息，慢慢随风向散漫。白石之上，一人背刀持壶正襟独坐，一袭黄衫随风飘舞，散色于黄草之间。秋风更起，发衣齐飞，一支长刀，一壶醇酒，并同他面容间的冷漠与萧杀，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便是路人行客，皆纷纷避道而行。

刀是好刀，凡天下名刃，采五山之精金奇铁，融为一炉。历经九火煅打，井华泯温，再加奇石洗刃开锋，利刃方成；锋芒太利，似乎便是那厚重的刀鞘并同一方厚锦，也不能罩住它的锋芒。酒亦是好酒，乃天下烈酒中的第一品‘烧刀子’－－－－－－产自关东，以其度数极高，遇火则烧；味极浓烈，入口如烧红之刀刃，吞入腹中犹如滚烫之火焰而得其名。目光所向，却是明显无心欣赏原上的凄器凄秋景。他的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是那条自长安而出，一直延伸到渭城的平坦官道。纵然是抬手狂饮，目光亦无半分的游走飘离。

这般已是持续了许久，远处荒草掩隐的大道上，一骑踏尘而来。马是名马，产自关东的纯血黑马，身姿英健，奋蹄带尘，矫健若龙虎。人是豪杰，青衣黑甲所装点的*厚重，龙形弯刀的犀利长锋，并同他目间的那丝冷漠与沉着。这样的人，世间又有什么可以让他动容？天低云暗，天地一片模糊，黑骏喷着鼻息，四蹄发出‘的的’有节秦的声音，大颠狂奔起来。随着马的奔驰、起伏、跳跃和喘息，马上的骑主心情变得开朗、舒展。压抑消失，豪兴顿起，紧锁的面容也在一时间舒解。

那一畔，酒觞频举间，黄衣客满含冷漠的眉目之间又有一种浓重的气息弥散开来，空气几欲在一瞬间也为之凝结,肃沉而潇杀。而这一切似乎还犹不能掩盖他心中那份狂热与欣喜。那只是多年来丝毫未曾变更和动摇的执著。十年磨刀，风餐露宿，皆为此役。－－－－－而执著的人岂非又是这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

最末一次举觞，汲尽烈酒，掷觞于地,身形蓦起。风更疾，须发衣袂一时尽随风舞扬，杀气萧然。仿佛这世间一切，都需容他凌然于上。

马无疑是这世界上对外界举动最为敏感的生物，奔腾之间仿佛已感觉到了那凛劣无惮的杀气，步伐也倏然间缓慢下来，耳目也似乎在人不觉察间搜索开去。而最终最为深刻的觉察终于使的它的步子渐渐停了下来，发出一声警予的长嘶，前蹄亦随同脖项一时间猛然回转，咆哮不停。毕竟终是久行江湖的人，马上的乘客亦在同一时间觉察到这股杀气的由来。那满脸稚气的孩童开始俯下身去，稚嫩的手掌抚过黑骏脖项间乌黑油亮的长鬃，力图使它安静下来。

黄衣客的步伐开始迈出去，每一步都是同一般的距离，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而每一步也是同样沉重的足力，没地一分三毫，不深半毫，亦不浅去半毫。如此刚好有二十步，正好在道路正中的位置，方才止步。眉首一举，目光早已犀利如剑，“一别十年，李兄却是风采依旧，关东陆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语声沉沉，却是不乏刚硬。李墨颔首一笑，缓缓道：“若非阁下提及，这数载年月李墨料难详忆。只是阁下，这十载过去，凛烈之气虽是远胜当年，人却是依然苍悴了许多。”黄衣陆让亦抱以苍然一笑，似有难以名状的苦涩，却又不乏有一丝傲然铮铮之气，“年华蹉跎，多年来行走南北，风霜雪雨伴以终日，岂能不添老色？”说道此处，微微一顿，又道：“在下十年奔波，会晤天下刀道豪客名宿，经历百余战，无一败绩。世人皆言阁下刀法独绝，称雄关中，平生只为刀圣一败。在下对阁下刀法仰慕素久，只恨十年前匆忙一晤，浅浅数招而至胜负未决，不曾尽数讨教神技，曾一度往卧虎大庄拜偈而不得，以致怀憾，今闻知阁下自南而归，在下千里加急，特于此地恭候阁下，期望一偿先日之愿。”李墨目光远投，从远处的荒原渐渐移向深邃而灰暗的天幕，意味深长地道：“武道之中，群雄并逐而争居高下，阁下何必也要趟入此道？不如负名封隐，笑傲世外，做个江湖侠隐，高山流水，清风明月并同醇酒一盏，岂非要好去很多？”陆让目光微敛，沉声道：“遁隐世外，笑傲江湖，自古武林，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成败、左孤武功盖世，世人皆尊其为武道神圣，可为当世武林侠豪之首，此二人以圣者居名，尚且不能目空万物，封戈遁世，何况我陆让？”

说到此处，眉目一扬，目中的光芒又复归先前的刚毅与犀利，缓缓问道：“不知陆某祖上玄、曾祖两代的名头阁下可曾听闻过？”李墨道：“关东一地，英豪辈出，阁下祖上玄曾两代乃不可世出的武学奇才，惊鸿重刀，横扫大江南北，武林中人称之‘刀王。虽已是时隔久远，但这翻名头，只要是我辈刀道中人，又岂能不知？”陆让道：“我陆氏家族自曾祖仙逝，家道中落，后世两代子孙，皆无能承继衣钵者，纵是如此，祖父及父辈两代，犹心存宏志。家严辞世之时，以祖传之‘惊鸿刀’相传，嘱咐我探寻武道精成，光复祖宗之业绩。”言语间已将倒握着配刀缓缓举起，缓缓拔刀出鞘，寒光透出，沁人肌骨，李墨不禁赞道：“果然是好刀！”陆让微微颔首致意，目光一时间又全然凝聚在明皓如秋夜冷月之水的凛洌长锋之上，换上了无比的尊崇与敬畏，仿佛在思绪之中已开始了一种他全然认为最合礼数的祭祀与默奠。许久的沉默之后，他的神思仿佛渐渐回转，面目之间重归于先前的冷凝，缓缓道：“世人尽知，武林刀道之中，有名刀五口：藏龙阁首成败的‘破军’，卧虎庄主的‘醒岳’，阁下的‘怒龙’，任天行的‘冷月凝霜’并在下家传的‘惊鸿’。放眼天下，孰能出此五刀之右？关东云中木家，世代以铸刀剑兵刃而名扬天下，当年家上故玄祖初出山野，千般计较，方才求得此刀,继而行走江湖，扬名天下。”

说到此处，不由发出一声轻叹，虽是轻到人难察觉，却是带着无尽的苦辛与哀转。又道：“我辈武道中人，就应当以寻求武道的最高境界为己任，生死不辍。陆某半生，孤独行世，仗刀江湖而从无败绩，可是这其中所有的苦衷，或许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说到此处，目光中的那种萧杀与冷漠之气竟然于一瞬间荡然无存。眉头再举，那一刻，终于能够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容貌却是极为风神俊雅。只是面目间有着太多的苍瘁冷肃之色，这分明是饱经风雨洗励的人才会有的。让人看过第一眼便不由会在心中蓦然而想：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历过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岁月？然而正是那苍瘁，在他的脸上却是让人看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人的地方，或许只有经历过人世间无数风雨岁月的人才是最趋于完美的。醉笑风雨任平生，夕斜归途已无晴。

李墨仿佛在一瞬间已深切的感受到了他的感受，纵然不是所有的一切，但已足以在他的心中有着不小的震撼。一个心中只有刀和祖宗名望存在的人，而终其一生也必定只以这两样东西作为生存勃发的动力，而这样的一个人生又是如何的一个人生？而在祖宗名望依旧迷茫的时候，这一生他除了刀，又还能拥有什么，祈望什么？“人生在世，只求真实平淡无愧于心则已，阁下又何必如此执著于世俗琐事，反累身心？”秋风蓦然横吹，陆让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笑容，却依旧是饱溢着无尽的苦涩，“人此一生，仿如落叶飘蓬，身身事事又如何能由得了自己左右？”说到此处，袍袖一掷，手中长刀由上而下，化做一抹青影。长锋光寒，一半刃叶已没入坚硬密实的土石之中，柄绡颤抖，犹自嗡鸣不已。又道：“今日邀君一决，纵是身不由己，但也确为在下多年之愿，万望阁下慨然成全。”言毕，低首深深一礼下去。

李墨的心中思绪似乎又开始了盘根错节的纠葛。良久，摇首间的一声叹息代表了所有的困惑与无奈，“承阁下缪赏，李墨自当舍命相陪，但在下远离江湖日久，厌倦血腥，今此一战，还请点到为止。”陆让摇头道：“武道之中较量武技之高下，而不求性命相搏，自古已然。然不以生死性命压注，真正高深的武技又岂能在这期间发挥到淋漓尽致？”言语间右手屏掌向前伸出，扭腕掌心向地，正好对准插刃入土的惊鸿刀的柄尾。默运玄功，将一股粘实的内力凝聚于手心，旋溢而下，忽地手掌一翻，只闻“伧”一声，尘土荡动，惊鸿刀在那股玄力的带动下蓦地破土而出，寒光霍霍，直上窜起四尺。这无疑早已在他掌控之间，疾然间单手又出，衣袖带风，已不差分毫的将刀柄牢牢握于手中。出手的力道无疑是太过浑厚刚猛，那刀归于他的手间，寒锋颤动，犹自如龙吟般嗡鸣不已。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光华如雪色的刀锋上。刀锋颤抖未止，他的目光却不会轻易动荡。刀华慑人心魄，锋芒间溢出的不可名状的气息弥漫到凄凄秋气，仿佛寒意更重了几分。然而，却独他不惧，也独他不会在乎于心。他的凝视就仿佛在面对着一个半生都生死与共、风雨同舟的挚友。毕竟，那份真挚的情感已瞬间在他的眼目间流露出来。安定而又祥和。最新网址：www.yiruan.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