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平家物语(壹) 正文 穷困草芥

作者:[日]吉川英治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23-03-06 17:24:01

穷困草芥

“平太哟,千万不要又去盐小路那种地方闲逛,记得早早回家!”

清盛刚要跨出门去,父亲忠盛在背后朝他唤道。回应这唤声的,是清盛急不可待的步履,仿佛有人在后面追他似的。

不管怎样说,父亲是那样的可怕。前年,也就是保延元年,清盛第一次跟随父亲游遍了四国和九州,那是父亲忠盛率领京师之兵平定海贼之乱的一次远征。春天四月出京,八月,将海贼大小首领共三十余人像数珠似的绑成一串,意气扬扬地班师还朝。那盛大隆重的场面,还有父亲的赫赫威势,清盛怎么也忘不掉。

——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清盛自那以后,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而他对父亲的畏惮也和过去有所不同了。

从少年时代起,通过家庭反映在清盛脑海中的父亲形象,是个嫌麻烦、不喜社交的懒汉,既没有出人头地的热情,又欠缺做生意的头脑,只是个一根筋地甘于固守贫困的骁勇武士而已。

然而,这并非是用童心点描出来的父亲形象,更多的恐怕是母*复一日的牢骚和家庭环境拼凑而成的父亲形象。自懂事以来,在清盛的记忆中,远离皇都中心,位于郊外今出川边的这座破败不堪的老屋,十余年来即使漏雨也无人修缮,庭院里的野草也无人割除,父亲和母亲似乎只知道争吵不息。这说起来实在好笑,尽管如此,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降生,最长的是乳名平太的平清盛,下面有次子经盛和三子、四子。

父亲向来厌嫌出仕,不管是鸟羽上皇的院廷武者所,还是崇德天皇的朝廷卫府,只要不下诏传召,便一处也不去,家计则全靠伊势封地的稻作收成,这也是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宫中的年节赏赐和仕官的额外好处等,一切皆无。

清盛近来总算明白了,父母争吵的原因似乎就在于此。母亲是个伶牙俐齿、口若悬河的人,用父亲的话来说,就像点着了的油纸一样,噼里啪啦的总是炸个不停。

这个女人朝忠盛啰唣不休所发的牢骚无外乎是:“你一开口总是说我摆出一副可怕的面孔冲着你,但我简直就想象不出这个家的男主人什么时候有过好脸色。你本来就是伊势乡下出身,像这种肮脏、贫苦的生活也许合你胃口,我可是出身京城,我的近亲姻戚全都是藤原一门的公卿、殿上人。住的是到处漏雨的屋子,一年四季嚼的是稗米饭、喝的是红薯粥。秋天,赏月的御宴一次都没参加过;春天,丰乐殿赏花也从来没份儿,每天过着这种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人还是狗獾的日子……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未来竟然会是这样子。啊,我是个不幸的女人,我真是太不幸了!要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我早就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这还仅仅是序曲。只要丈夫忠盛不作声,这个女人的牢骚和悲叹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肯作罢。

作为儿子,清盛早已听得不耐烦了。这个女人究竟想说什么?是什么事情让她不停地向天哭泣、向地倾诉?概而言之,大概就是以下的事情吧:

首先,丈夫平忠盛生性懒惰,全然不顾家计,多少年来,除了一直待在家里坐吃山空之外,身无长物。

其次,也是这个女人最愤愤不平的——同亲戚藤原一门几乎彻底断绝了往来,每逢宫中五节会以及一年四季的时令集会等,她总是自惭形秽,羞于赴席,暗自叹息原本是可享荣华富贵之身,花样的人生如今却变得如此悲惨……让她怎能不痛心疾首。

除了这些,这个女人争吵之际动辄便挂在嘴上的话是:“要不是因为有了孩子……”

母亲最后这句口头禅深深刺痛了清盛年幼的心,每次他总会莫名其妙地难受、悲伤和呜咽。等到十六七岁,他开始以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眼光去揣测母亲的胸臆。

——假如没有孩子的话,母亲会打算怎样呢?

母亲一定在为嫁给父亲而后悔。倘使真是这样,那么她现在心里一定想着尽快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家,然后,就可以像她口中经常念叨的藤原一门公卿士大夫的女人那样,簪着花,骑宝马,乘牛车,同这个将军、那个朝臣,总之与那些轻佻浮薄的男人们琴歌酒赋,纵情放浪,过起宛如《源氏物语》中的女人们一样的生活,哪怕极为短暂、只有一瞬,这个美梦现在仍来得及去完成。若非如此,则枉为女人一世,死不瞑目啊!

对于不能像天底下所有孩子那样无条件地信任母亲,成天用心观察母亲、揣测母亲,无需讳言,这样的孩子是极为不幸的。

——哼,我们几个孩子就这么碍眼吗?要是觉得碍眼,那就走人好了!离开我们就不会碍眼了嘛。唉,爹爹也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味忍让呢?真替他着急啊……畜生,藤原算什么东西!因为跟藤原沾点亲带点故,竟然就趾高气扬地爬到爹爹头上了。爹爹呀,你是怎么了?怎么就没有一丁点儿自尊心哩?你知道世人是怎么议论你的吗?——瞧啊,那个伊势的斜眼武士,讨了个美女老婆,竟然全没了男子气概,成了受气包!

清盛长到二十岁时,心中渐渐生出这样的义愤来。按照世间一般常例,孩子总是跟母亲更亲一些,可在这个家里却完全相反,除了最小的孩子尚在吃奶、三子及四子还懵懵懂懂之外,长子清盛和次子经盛已懂事,每当母亲河东狮吼、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们多数时候会带着厌憎的心情,恨恨地投以冷眼。

对这兄弟二人来说,最觉得遗憾和悲悯的是父亲的反应。父亲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这个女人贬斥似的,总是一声不吭,任由她呵斥、嘲笑、咆哮。父亲那被世人取笑眼皮吊梢的一双斜眼低垂着,默默地看着自己膝上紧握的拳头。

四十好几,正是男人年壮气锐之时,可父亲的形象实在不敢恭维,脸上是麻子,眼睛是斜眼,说老实话,即使作为儿子,清盛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但容貌出众的大美女,竟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世人如此诧异也不无道理,她看上去仍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不管家计如何捉襟见肘,她却化妆打扮从来不曾懈怠过;年幼的孩子满身尘土,一面挂着鼻涕一面哇哇哭泣,她也不闻不问。家中的仆人们不仅要干活儿,还得帮主人张罗钱款,筹措食料,以至于篱笆墙上的老竹和屋子里的地板都被拆下来当柴火烧。她自己有间粉刷一新的起居室,连丈夫都不允许进入。每天早晨起床后,便坐在镜子前,打开描金的梳妆匣,怡然自得地描眉扑粉起来;天黑以后则香汤沐浴,将肌肤保养得细腻嫩滑。有时,她还穿上华美的衣裳以飘然若仙般的姿态步出老屋:“我去拜访一下中御门大人家,久疏往来了,得去向人家赔个礼呀。”然后就像贵夫人外出一样,袅袅婷婷地走到附近的脚行,雇一辆牛车,径直出发。

那华美的服饰和那高贵矜持的架势,令仆人们个个惊叹不已。

“狐狸精!瞧那妩媚劲……”仆人们私底下这样议论道。就连从小抱养进家门、如今已长出花白银发的老家臣木工助家贞也忍不住用恹恹的眼神盯着女主人的背影。白天,家贞经常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儿,目送孩子的母亲外出;夜晚,家里上上下下也时常听到他在马厩附近一面转悠一面哼唱着摇篮曲哄年幼的孩子入睡。

即使在这种时候,忠盛照旧倚靠着黑色的柱子,眼皮低垂,默默不语,仿佛在想着什么。

次子经盛则是个用功读书的孩子,几乎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他伏在书桌前,埋头看书,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哥哥清盛和弟弟经盛早就进了劝学院,不过清盛却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学。“你也该进学校长点学问!”父亲不止一次劝诫他,可清盛却觉得,看看如今这世道,再看看这个家,读书长学问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还有谁会把孔老夫子的教诲当真?于是,他时常仿效懒惰的父亲,挺起胸板,端着架子,来到弟弟的书桌旁,要么扯扯关于加茂赛马的事,要么议论议论附近哪个女人。如果弟弟不理会他,他便独自盯着天花板出神,一根手指则不停地在两只鼻孔中*着。再不然,就干脆跑到屋子后面的射箭场,心血来潮地拈弓搭箭,忽而又跑到马厩,牵出一匹马来,猛抽一鞭,过一会儿又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总之,他是个不肯循规蹈矩的人。

母亲是个怪人,父亲也是个怪人,只有次子经盛稍稍正常。可身为继承人的长子清盛却是这副德行,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性与人殊,古里古怪的。真是不幸的家庭啊!倘若想感慨一番,那么确实可以说这真是个各色怪人会集之家。然而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包容了种种个性的伊势平氏家族,在当时的武人士林中,却仍是为数不多的声名显赫之家。在京城郊外,平家算得上是世代传承下来的中流之家,并且今后,就像田里的青芋一样,这户人家定会枝蔓繁衍,子孙不息,流布四方,代代传承下去。不过,自己生长于命运的哪条枝蔓上,究竟属于什么样的青芋,清盛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只知道,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健康的。

今天父亲叫自己出门的目的他很清楚,又是到亲戚家去借钱,这已经不是稀罕事儿了。去的人家,照例是父亲唯一的弟弟,身为兵部省北面之侍的平忠正家。

日月如梭,开年便已是保延三年了。正月刚过,母亲就患了重感冒,伏卧于病榻上。

“快去请典医来!还不快去买些昂贵的好药来!哎哟,这被褥怎么这么重?这种东西哪里是病人吃的!”——这女人一如既往,任性、骄横,成天大呼小叫的,弄得全家上下非常为难,却也对她束手无策。

前年,因平定海贼有功,忠盛破例从朝廷领到了一封金子和若干宝物的赏赐,可是这些东西早已被妻子挥霍得所剩无几,如今再加上看病,便花销殆尽了。昨日和今日,家中连米粥也喝不上了。

没法子,忠盛只得又十分艰难地落笔写了封信,随后很不好意思地向清盛吩咐道:“平太,难为你了,又要劳烦你去叔父家走一趟了。”

这便是清盛今天出门的缘由。

如此倒也罢了,临出门时父亲却又叮嘱道:“平太哟,千万不要又去盐小路那种地方闲逛,记得早早回家!”

这话惹得清盛很不快。对于一个孩子来讲,难道不应该有一点点快乐吗?更何况,到今年春天我就满二十了,大好青春呀!老大不小的了,还叫我上叔父那儿去借钱……

他不禁自怜起来。他一面走一面心里嘀咕,即使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并不意味着真会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

“又来了?!平太呀……”叔父忠正读过信后,脸上露出很不高兴的神色。虽然还是应信中所求把钱拿给了清盛,不过婶母随后从里屋走出来:

“为什么不叫孩子去他母亲的亲戚家去借?她那些亲戚,又是什么藤原大人啦,又是什么中御门大人啦,不都是些群星璀璨般的显贵人家吗?你们不是还有一个这样值得自豪的母亲吗?——清盛,回去告诉忠盛大人去!”

由此,当着清盛的面,二人开始不留情面地对他的父母进行了一通挑剔和声讨。对一个孩子来说,最难堪伤心的莫过于此了,清盛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然而忠正家里日子也并不宽裕,这一点清盛十分清楚。朝廷也好,院廷也好,虽说各自设立了卫府和武者所之制,蓄养了大量武士,但他们被看重的仅仅是勇武及野性,藤原等贵族首领甚至视他们为看家狗,就如同纪州犬或土佐犬一样。换句话说,所谓武士只不过是朝廷和贵族们蓄养的公共仆人罢了。理所当然的,他们是不允许与殿上人同席的,即使领有封地,也大多是山野或是未开垦的荒蛮之地,给田瘠薄,又没有外快收入,因而武士的清苦贫寒是公认的事实。就以当时两大武士门族平氏家族和源氏家族而言,也无非如此,统统被称作“地下人”,也就是一般的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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