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庭扫穴?”
高拱摇头,“皇上如今才几岁,就能想到这般深远,是你哄我吧。”
张居正没好气道:“我如今已是当朝首辅,哪有闲心哄骗你这小小驿丞。”
“你——”
见高拱吹胡子瞪眼的,又要吵架,张居正一摆手,正色道:“高肃卿,你我都小瞧了当今圣上。
圣上今日因俺答旧事,与我说起了王安石,说他追慕宋时神宗哲宗,鄙夷徽钦,有变法革新,提振国力之心。圣上早立志向,只是心迹不显。这次虽贬你离京,也曾同我讲,不要因人废事,保留你的善政。”
高拱大吃一惊:“皇上有这等心思?我想起来……好像唐时宣宗,装疯卖傻,在他登位后,一鸣惊人,结束牛李党争,抑制宦官乱政,创大中之治,收复国土,有小太宗之美名。
不过天家亲厚,先帝极爱东宫,永乐时,太子监国。从没有像唐时那般自相残杀过,不需韬光养晦,何必如此。”
张居正猜测道:“难道忘了嘉靖旧事,二龙不相见?有这等前车之鉴,圣上早慧,心中多半有些顾忌。就算心里有些想法,也不敢明说。”
“心机如此深沉。”
张居正拍案:“就是如此深沉,今日却剖白了与我讲,为何?”
“可见皇上心志之坚定,既已登位,便全无顾忌。”高拱感慨,“看来是我之前看走眼了,当他还是个普通孩童……”
“你知道就好,若不是你小瞧了圣上,如今只怕还是首辅。”
高拱点头,无奈道:“我有眼无珠,败的不冤。”
张居正安慰道:“理顺了就好,好好休息几天,你安心去往辽东。圣上要用你,虽贬为驿丞,日后定然还会擢升。”
“现在不是对辽东用兵的好时机。”高拱摇头,“我曾与先帝上疏,国家这些年财用不足,武备废弛,中枢缺少战心,将士不敢用命,才有了俺答之祸。
虽有心剿灭俺答,但是英庙时旧事不可忘。那时大军主力都在南方,又要征麓川,又要平定闽浙矿工民乱。京营多新兵弱卒,强行北征,因此才有土木堡……
国力不足,同时征战多处,乃是用兵大忌!而且辽东并非善地,苦寒不足。隋炀帝惨败于此,唐时太宗高宗也是历经数代,方才攻克。
我大军沿途补给不便。若是合兵,地方难以承担,若是分兵,群狼环伺,容易被他们一口一口吞掉。
所以我力主南剿北抚,先让殷正茂清除广东福建的倭寇水匪,安稳住东南财税之地,再挥兵向北,徐徐图之。”
张居正自信道:“我岂会不知,当年富弼都能劝说宋神宗二十年不动刀兵,我压个五年,不是问题。等南边平稳后,可再用兵北疆。戚继光,李成梁这等帅才,只作守土之将,太过屈才了。”
“说的也是,何况以我之才干,辽东无需动用大军,一样可以安定。”高拱自傲,捋捋浓须,哈哈笑道,“叔大,你就不怕我立了功劳重新入阁,把你赶走?”
张居正嗤笑一声:“别忘了,上次徐老先生把你赶走后,是谁帮你的。”
“不要总提旧事……”高拱面色有些羞赧,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搜搜找找,翻出许多本册子。
“这些是我之前理政,治学时所记的一些东西。皇上既然有励精图治的心思,应当好好读读。”
张居正翻看书册:“说起治学,我打算过段日子恢复日讲,以免圣上自己胡乱读书,没有人引导。
如今心学大盛,正如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后人篡改真意,早已不是阳明公时的心学,可不能让圣上走上歧途。”
高拱摇头:“我乃气学一脉,师承王公,以此教先帝,也该以此教皇上。”
高拱所指的王公,乃是王廷相,和王阳明同时代的大儒,其气学流派,足以和心学分庭抗礼。
“不然,你我相近,但终究有些区别。我虽学过气学,但更喜法家。王安石当年做《三经新义》,重新注释圣人经义。自朱子做《四书集注》以来,有三百多年了,变法革新,也该重定儒学,我可教圣上汉时内儒外法,王霸交杂之道。”
高拱一听,忙下手中书,急道:“不要胡乱教授皇上,我气学才是正论。当年张公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正是我之志向!”
“你看,你又急了。”
张居正摆摆手,不以为意。
马上就要离京的人,还争吵做甚。
他继续翻看高拱的册子,忽然笑道:“不错,自己所写的文字都有圈点,读起来方便许多。圣上今日同我讲过,为了方便阅读,以后所有的奏疏公文,乃至书籍出版都要添加圈点。他称这个为标点符号,定位变法革新第一令!”
张居正抽过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上问号句号等图样,递给高拱,教他这几个符号的含义。
“变法革新第一令?”高拱琢磨一番,随手拿来一本书,用这个方法给旧书做标注,做了一阵,他连连点头,“此举大善!”
“早与你讲过,圣上天资纵横,日后定要再兴皇明的。”
“如此,我可安心上路了。”
高拱终于服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拱终于整理好书册,慎重交给张居正。
两人又叙一番闲话后,张居正告辞离开。
……
“老爷,夜已深了,安寝吧,夫人又来催促了。”
仆人高忠掌着灯,走进书房。
书房中,依然灯火通明,高拱伏在书案,奋笔疾书。
高拱停下笔,气呼呼道:“睡睡睡,妇道人家,一天就知道睡觉!睡了多少年也没生几个儿子,枉费我在这里买的宅子了!”
高忠不敢应声。
高拱和海瑞一样,如今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过去虽生过几个儿子,都夭折了,没有长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都为了继续生儿子想尽办法。
高拱政事繁忙,为了快点上下班,抽空回家造人,他特意在靠近皇城的西安门附近买了宅院。结果努力这么多年,外孙子都有了,还是没能生出一个儿子。
“说不定是京师的风水有问题,等去辽东之后,或许能够转运?”
高拱默默想了一阵,再度提起笔,“垂法于天下也,臣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伏惟……”
见他的文字,竟是一封认错低头的文章!
第二天,一早,天色未亮。
听到打更声,高拱猛地惊醒。
多年早起,他已经形成习惯。
他刚刚从床上起来,又恍然叹息一声,重新坐在床上。
“老爷?”
见夫人同样习惯性的醒来,高拱无奈一笑,安抚道:“好好睡吧,如今我已经不再是当朝首辅,睡上一天都无事,不用再早早起来了。”
“这倒是件好事,你当了这么多年首辅,除了给我一个诰命夫人,没享过几天好日子。”夫人张氏嘟囔两句,再度睡下。
高拱一听,又生起闷气。
躺在床上闭了一阵眼睛,他左右睡不着,又一次起床,走向书房。
桌案上,是他昨日写给小皇帝的一份奏本。
大意是他低头认错,说自己并非有意篾视幼主,实属误会。再讲述一番隆庆以来的情谊,叙述当今国家面临的弊病,以及应对之法。最后表示老老实实的遵从旨意,去辽东安心做事,不忘圣恩。
又读了一遍自己的奏本,高拱觉得在治国方面,还有些地方没写清楚,遂研磨提笔,再度改写。
“唉,终究还是放不下。”
看着重新誊写的奏本,高拱叹了口气。
“老爷,吃早饭吧。都热过两次了,等下夫人又要说了。”仆人高忠偷空劝道。
“好。”
高拱正要吃饭,忽听得屋外一阵喧闹。
不一会门房跑了进来,忙喊道:“老爷,来了一位天使!”
这个天使可不是指某教鸟人,而是传达天子旨意的使者。
“这是怎么回事?”
高拱大吃一惊,心中惶恐。
如今自己已经不是首辅,身家性命都不由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否会再度改写。
他看看手里的奏本,心中逐渐恢复镇定。
“皇上有心勤政,国事还有叔大,就算是我的生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向大堂。
“高相公。”
太监孙隆坐在大堂上首,看到高拱后,站起身,笑呵呵的朝他行礼。
“我如今已经不是首辅了,一介小吏,不敢当天使之言。”
高拱苦涩一笑,回了一礼。
孙隆不像冯保,和高拱有旧仇,见他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只是在心里偷笑。
只是他不会明说,让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孙隆正色道:“万岁爷有口谕——”
因为只是口谕,相对来说明确的诏书圣旨来说,不需要隆重的仪式。
见众人皆跪伏在地,孙隆继续道:“高拱有错处,朕让你闭门思过,念及你与先帝旧日情谊,与你水米肉蔬。这几日好生思过,将养身子,待到辽东好好办事,将功赎罪。”
孙隆说完,让一众力士搬来几筐米面和菜肉。
这都是朱翊钧让孙隆从宫里带过来的,质量自不用说,更重要的是代表了朱翊钧的态度。
高拱心中大为感动,他顿首回道:“臣感激涕零……”
孙隆让诸人都起来,他对高拱笑呵呵道:“这是万岁爷的一片心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高相公,你好生收下。别因为昨日之事,有所怨怼,心里埋怨万岁爷就好。”
“臣不敢,臣万分惶恐……”
高拱忙重新跪下,朝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他越想越难过,不由得老泪纵横:“臣有负先皇所托……”
“高相莫要如此,做小儿女态。”
见他这番模样,孙隆心中十分得意,不过他知道高拱在小皇帝心中的分量,不敢再捉弄。
孙隆临走前,高拱本想把自己写好的奏本交给他,直接转呈给小皇帝。
但是高拱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交付给通政司,走正规流程。
这样才能在通政司留一份副本档案,因为这一份奏本,即是他写给小皇帝的,也是写给百官的。
孙隆回宫后,来到文华殿,将他在高拱家看到听到的,都一一回报给朱翊钧。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闭眼默默听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对比后宫,他更喜欢待在这里。
文华殿属于前朝,安保交予锦衣卫大汉将军。
而后宫为了避嫌,没有身体健全的锦衣卫,只有太监宫女,由李贵妃完全掌控。
大明吸取汉宋教训,限制太后权力,李贵妃就算再强势,也不可能来到前朝,只能通过种种手段,间接影响。
在这里,朱翊钧才能享受到完整的自主。
当他知道高拱的态度大为转变后,不以为意。
高拱只是脾性大。
和“喂小皇帝吃毒饼”的梁将军,“殴帝三拳”的小崔,骂“狗脚朕”的高疯子这些重量级比起来,完全是幼儿园小朋友的水准。
朱翊钧看中高拱的才能,自然有容人之量。
他在昨晚临睡前,突然想到了历史上张居正的凄惨下场。
张居正死后被万历清算,坟墓被掘,张宅被围困几十天,不给水米,饿死了十几名家人。长子张敬修不堪受辱,留下绝命书后,愤慨自缢,剩下的几个儿子,不是被流放,就是被削职为民。
其他人闻之心寒,哪还肯为了大明尽心尽力?
在那以后,万历一朝万马齐喑,为明亡埋下伏笔。
高拱虽然不至受到这等屈辱,但是朱翊钧还是想表明态度,以免有小人胡乱揣测上意,悔之晚矣。
待听完孙隆的回复,朱翊钧继续读起《春秋》。
桌案旁,就有一册高拱为了注释《春秋》所写的《春秋正旨》。
读了一阵,忽然有小黄门来报,首辅张居正请求面圣。
朱翊钧兴奋道:“先生来的正好,朕昨日同母妃讲,国家财用不足,宫中要有所表率。
朕已经决定,裁减每日三餐用度,国丧之后,用膳时也无需歌舞,菜样更要缩减。恢复成太祖时模样!
朕有心写一文章阐明此事,奈何年岁尚幼,文墨不足,只写好了题目,内容就由先生补充吧!”
张居正听闻,心中一喜,不动声色问道:“敢问圣上,是什么题目?”
朱翊钧挥笔而成,让人将纸递给他。
张居正接过一看,赫然是五个大字,《酒色财气诫》!
为了符合新政第一令,还带上了书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