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听闻,酒色财气,乃昏君最爱。朕有意立下决心,远离这四物。”
朱翊钧陷入回忆:“酒乃断肠毒药,古书上说,夏桀酷爱饮酒,商纣王作酒池肉林,自古饮酒误事伤身,甚至亡国者不在少数。
色是刮骨钢刀,色迷人眼,纵情乱欲。**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以至于有妲己、杨贵妃等红颜祸国殃民之说。
财是惹祸根苗,四方之财聚敛入仓,当为国为民,而非为朕一己私用。搜刮过度,则会民怨沸腾。周厉王贪财好利,收山川之利归于己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结果被国人驱逐。
所以朕之前说,要裁减宫中用度,就是这个道理。朕要节制自身,增添国用,减轻民负。
气是雷烟火炮,远的不说,近如高拱,若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至于有这一遭。”
张居正越听心中越是惊讶,听到最后,他俯首一拜,大赞道:“酒色财气,这四关人人难过,圣上如此年纪,便有此心,极为难得。”
话头一转,张居正劝谏道:“不过王安石曾经说过——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这四物要有所节制,而不是一味的远离。只有那出世离尘的修士,才能跳出酒色财气这四道墙。圣上要治凡世,就不能脱俗。”
朱翊钧点头认可:“朕虽不喜喝酒,但时节宴饮,祭祀之时,一两杯亦可。
至于美色,朕年岁尚幼,不好此事。美人在怀,与我无用,不如多读几页书。所以近几年朕不会再选宫女。等大婚时,选几位贤良淑德之人为后为妃即可,朕不着急。
朕富有四海,无需着眼于珠玉金银。国库充足,民用丰实,才是朕真正的财富。
意气之争跟是如此,朕为君主,一言一行,会影响到亿兆子民,所以朕也会一日三省吾身,第一,绝不意气用事……”
“圣上都明白,便不需要老臣赘言了。”
朱翊钧不好意思道:“朕就是想让世人都知晓,朕要做一个好皇帝。奈何朕文采实在一般,需要先生润色,将朕的意思写成一文,传抄下去。”
明初洪武永乐时,皇帝的圣旨都不用人润色,说的都是大白话,用俺用恁之类的字,十分接地气。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了,就像刘邦定礼仪而分尊卑一样,圣旨开始有翰林负责润色,多了许多偏僻词语,以彰显逼格。
不过朱翊钧不熟悉其他翰林,便把这个工作交给了张居正。
这本身也是内阁的工作之一。
“臣遵旨。”
张居正心中叹息,现在这个小皇帝,真让他发愁。
以前也愁,愁嘉靖隆庆各有心思,只在乎自己享乐,将自己的喜乐置身于江山万民的苦痛之上。
他有心一展宏图,治国理政,劝谏君王做一个圣明贤君,却总是一腔热血付诸东流,想做一点大事,都困难重重。
如今小皇帝把变法革新的机会都交给了自己,同时也表明要做一个好皇帝,看上去似乎顺风顺水,自己就能做一番大事,名留青史,可他总觉得缺点什么。
张居正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过来。
小皇帝太过聪慧,又满怀心思励精图治。无需自己劝谏,就主动向“圣贤君主”的形象靠拢,让自己有种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的难受感觉。
皇帝要是那么完美,还要自己做什么,换成别人当首辅,又有什么区别?
他有心深究,想了想又放弃了。
就算是明君当朝,也得有贤臣辅佐,才能治理天下。
或许,自己就是这个时候应运而出的“贤臣”吧!
“说到写文章,朕不需要像过去给世庙写青词时那般辞章华丽,或謷牙诘屈。朕要的就是直白朴实,简练,像白乐天的诗一样,孩童和老妇都能看懂,但不能太平铺直白,像乡野村夫那般粗俗,得有一点文采修饰,毕竟朕是想流传后世的……”
听着朱翊钧在那里当甲方提要求,张居正的嘴角显露一抹笑容。
小皇帝提高难度,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张居正信心大增,声音洪亮:“请圣上放心,臣定然不辱使命。”
“倒不必这么郑重,只是一篇文章……”
见张居正这个模样,朱翊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张居正自信笑道:“圣上莫要小看臣,臣幼冲之龄即写八股,年少中举、登科,写了几十年的文章。”
朱翊钧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以前看鲁迅先生的文章,说八股文虽然在后来成为了保守僵化的标志,被革除。但是学写八股的过程极其锻炼人,八股文写久了,“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再写什么文章,都能得心应手。
好在他是皇帝,不用科举,这辈子都不用苦苦专研八股,搞得连项羽拿破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日臣去探访高拱,他已经认错,知道圣上乃是聪慧天子,一心要做大事。所以他将过去积累的一些文章笔记,交给了臣,要臣转呈给圣上。”
书册很多,张居正放在了文华殿外,朱翊钧一个眼色,近侍孙海赶紧走过去,将一摞书册都抱了过来。
孙海乐呵呵道:“万岁爷,册子还不少,这桌案都快没地方了。”
朱翊钧看看自己身前的桌案,不由失笑。
他在这勤学读书,堆满了经史书籍,还要留出空当摆放笔墨纸砚,都快把这桌案堆成初三高三的小书桌了。
“先放一边,等下左右各摆一案,方便朕读书。”
朱翊钧是个实用主义者,并不在意文华殿的摆放到底该遵循什么规矩,反正他是皇帝,可以任性一点。
“这些册子,都是高拱近些年治国主政,理财用兵的一些想法,与臣有暗和之处,也有不和之处,臣不敢欺瞒擅专,都交给圣上。圣上读的时候,若是有哪里不明,可随时传召臣等。”
“哦?朕毕竟年幼,所知不多,只晓得你二人都有变法革新,匡扶国家之心。有何异同,可与朕细细说来。”
张居正进一步解释道:“高拱理政之时,国用匮乏,以至要先帝发卖抄家严嵩所得的珠玉宝器。群寇环伺,力不从心。所以他以理财为主,安抚四夷。北与俺答封贡互市,南则开海通商,节制开支。以此集聚财富,丰实国库,避免国家倾覆。
与此同时,他不忘边事。戚继光都督九边,张学颜巡抚辽东,殷正茂领兵两广,已有初步成效,边患比几年前,已经大为轻减。
而臣觉得,理财固然重要,吏治更为关键!”
略微思考一番,张居正回想道:“臣于隆庆二年,上疏先帝,铺陈六事,一要省议论,二要振纲纪,三重令典,四核名实,五固邦本,六陈武事!
其中第五条、第六条与高拱大致类同。而前四条,是臣更加重视的。”
朱翊钧思考一番,明白了。
高拱是想先发展,以免财政崩溃。
国用充足,再改其他,朝堂才能平稳。
而张居正同时期想的是在发展的同时,更要清理吏治,不能走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
双方都不算错,只能说侧重点不同。
高拱主导革新开放,积蓄财富。
如今国库比起隆庆初年,要丰实许多,有了清理吏治的底气,可以走张居正的路线了。
“朕之前已说过,国政都托付给先生,这几条大略不错,先生可理出细则,以此施行。高拱的册子,朕要慢慢细看。”
张居正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对了,说到高拱要走,昨日廷议时,有没有定下新的内阁和吏部人选?”
“臣等商议,有几人可入列,谨为圣上拣选。适合进入内阁者,有左都御史葛守礼、大宗伯吕调阳,掌吏部任天官者,可选本兵杨博,大司徒张守直。”
“唉,何必都要用周时古称……”
朱翊钧听的头疼,什么大司马大司空的,直接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多省事,非要弄个尊称,让自己脑子得转一个弯,才能想明白。
张居正惶恐一拜:“此乃国朝多年流俗,以上古三代之官称,称呼掌五府六部之人。”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朱翊钧摆摆手,他只是还没有完全适应古人这一套习俗。
后世一样有不好明说,要用代称的,直说就要被审核。
“朕听说,葛守礼为人守正平和,几年前众皆弹劾高拱,只有他不肯从众签字,不管朝议如何汹涌,仍然能够坚持自己。在内阁反而是屈才了,仍旧掌都察院,让吕调阳入阁吧。
至于吏部的位置,需要有一位老成持重,威望足以令众信服者。朕之前查看档案,杨博年岁更长,就让他掌吏部,稳定人心吧。”
“臣遵旨。杨博掌吏部,兵部空出来的位置,臣推举谭伦,他对九边很熟悉,圣上若想了解九边兵事,可咨问他。至于吕调阳空出来的礼部……臣觉得陆树声比较适合。”
“可以,他们名声在外,都是不错的人选。”
对于这几个名臣,朱翊钧有印象,其实选谁都算不上错。
聊到这个,朱翊钧突然有个想法:“朕有点好奇,如果六部之外,再增添一部,到时候又该用什么来称呼呢?”
张居正大吃一惊,小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有这个心思。
他忙劝谏道:“圣上,五府六部乃是祖宗朝定制,梳理我皇明天下万民万事,不可擅动。如今朝堂初稳定,更不可起这个念头,惹得人心浮动。”
“朕明白,只是说笑罢了。”朱翊钧一摆手,略过这个话题。
他知道,明朝可以算典型的大部制。
六部尚书在明初起就是最位高权重的大臣,哪怕如今内阁权势上升,依然没有影响到六部的重要性。
哪怕强势如高拱,也要以首辅之尊,兼任吏部尚书。
一旦对六部职能进行拆分,不只是单纯多了一批官位,需要增添一笔官员俸禄,而是彻底改动大明的制度!
朱翊钧明白,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他随口想了个新话题:“朕听说,高仪重病在床,一直都没好。他也是国朝重臣,朕心中挂怀。近几日朝堂大变,朕担心他心里不安,影响养病。
朕本想传派太医为他诊治,但是念及父皇之事,不放心这些太医。先生可于京中请几个医术高明的,给高仪看看。”
张居正叹息一声:“高子象为人寡欲喜静,他旧居因火灾焚毁后,没有重新起宅,而是寄居在友人家中,没有滕妾服侍。或许正是因此,起居缺乏照料,才一病不起。臣之前亲自看望过,奈何顽疾沉疴在身,只能慢慢将养。”
朱翊钧感叹道:“如此清廉,洁身自好,就像海瑞一样,真是难得。”
张居正一听,还以为皇帝在点自己,还好他久经官场,脸皮早练出来了,面色丝毫不变。
大明官俸在明初时算得上体面,寒暑还有冰炭赏赐,时节亦有银钱布帛分发。
但是国朝两百年,明初的俸禄,放到现在,早就不够体面生活了。更别说时不时的,国库不足,官员俸禄还要欠着不发。
京官被逼着借贷上班,领先后世几百年。
地方官仗着手中权力,压榨百姓,收敛钱财。京官就靠着欺负地方官,吃肉喝汤。
甘于贫寒的是极少数,拿成严嵩、徐阶这种巨贪的,也是少数。
大多数人,不能免俗,多少拿点。
如果坚持不拿的话,反而是不合群,很容易受到排挤。能够坚持自我,在这种环境中脱颖而出的,更加难得。
张居正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官员薪水该加一加了。
高薪不一定能养廉,但是低薪,肯定少不了灰色收入。
他有心治理吏治,但没奢望过大家都和海瑞、高仪一样,面对诱惑,仍然能不忘初心。
一想到这,张居正不由得再次钦佩起朱翊钧节制自身**,远离酒色财气的心气。
“或许,这就是圣君之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