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提交的文册很厚,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读完的。
朱翊钧只是粗略翻了翻,便放到一旁,打算之后仔细阅读。
“朕因为你的性情能力,打算将六部扩建、京师改造的重任交给你。
京师高官显贵齐聚,里面错综复杂,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般人担不起这个重任。顺天府尹孙一正的能力、廉名都还不错,不过威望不足,难以震慑他人。
你曾尸谏世庙,在江南时也闯下了诺大的名声。
朕一直想听你讲讲。今日不说别的,先给朕讲讲你当应天巡抚,治理江南的情况。”
“臣巡抚吴地时,整治贪官豪强,治理吴淞江、白茆河,抑制兼并,裁减邮传……事情繁多,不知陛下想要听哪一段?”
海瑞提及许多事项,每一项都不只是吴地单独的痹症。以小见大,这些问题在大明各地随处可见。
小皇帝最先问哪个,就代表他最重视哪一方面,可以了解到帝王现在的想法。
朱翊钧好奇问道:“先讲讲你在苏松,抑制兼并,清理土地经历。苏松土地涉及之前的内阁首辅,消息真假不一。听说徐阶兼并了二十多万亩,最夸张的说法是有五六十万亩,人们都说比严嵩贪的还要可怕,有这么一回事吗?”
海瑞面庞变得更加慎重,小皇帝一下就说到了关键,此事正是他在任应天巡抚时,影响最大的一件业绩。
既牵扯国家最重要的土地,又涉及当时高拱与徐阶的政治斗争。他虽然不屑官场斗争,但不代表就是迂腐无知,对这些方面毫无了解。
除此之外,还能牵扯到国家在财政制度上的弊端等问题。真要拆开详细叙述,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想了想,海瑞还是专注在土地、赋税等方面,不涉及人事。
“回禀陛下,臣不愿为了自身名声,欺骗陛下,乱污他人。
五六十万亩是子虚乌有的传言,至于二十多万亩,是包括了诡寄投献等用各种名义,贴在徐家的土地。属于徐家的,有八万余亩。”
八万!
这个数字已经很大了。
“徐阶是怎么有这么多土地的?”
“说是徐阶,其实是徐家。徐阶兄弟一共四人,一直都没有分家,族中土地都算在了一起,真正属于徐阶自己的,按照他自身的供述,只有两万亩。徐家善于经商,除了土地,还有许多商铺、织坊等产业。”
“两万亩也不是小数了。”
“因为官员可免一部分徭役,所以他的亲朋好友,临近故旧,为了躲避徭役,逃避税收,纷纷选择诡寄投献,每年只是分他一笔银钱,互惠互利,吃亏的只有朝廷。积累之下,与他有关的田亩,才加到了二十余万。”
“嗯,徭役之苦,朕也听说过,修河、当差……有些徭役甚至要离家数月,从南跑到北。家里的田亩无人照料,妻儿无法相见,不是善政,一些地方已经改成了以征代役。不愿服徭役情有可原,但因此触犯国法,应该重惩。不过朕记得,官员优免里,只减免固定税收,余下多出来的土地,还是会缴纳正税的?”
“陛下说的是,明面上都会缴纳该交的正税。可是实际征收的时候,对基层小吏说上一句,‘这里是徐阁老家的田’,哪个小吏有这个底气,敢于强要阁老家的税粮?
可是国家给各个府县都有规定的正税额度,收集不到足够的税粮,只能以水灾旱灾等借口,请求朝廷减免。这种请求的代价,就是自己的政绩,影响仕途。
大部分官吏为了自身的仕途,会将这部分无力征收的税银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本来只需要缴纳一成的税粮,在被迫负担他人正税后,变成了四五成甚至更多。”
“这是底层吏治的问题,吏治败坏不清,哪怕徐阶自家清白,其他豪强,同样可以利用这个手段,转嫁税收徭役。”
朱翊钧继而冷笑一声,“朕反而要庆幸,他们目前还没有明目张胆的反抗税收。哪怕官做到了徐阶这个地步,也只敢利用、扭曲规则,没有直接对抗。这说明还有得救,还有力量进行改动。”
“民心还在,他们心生顾忌,不敢太过分。
臣之前曾请徐阁老腾退一半田亩,安抚小民,他当时没有听从。后来臣到苏松后,当地许多百姓前来伸冤,声称徐家三个儿子,仗着父亲余荫,做出许多不法事,小民遭受凌虐欺诈,求讨公道。
事情闹大后,臣借此成功没收了六万余亩,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归还小民,只给他家留下一万多亩土地。”
朱翊钧点点头,儒家体系下,一两个小民闹事,还能压得住,但是人数一旦多起来,有错的绝对是官吏。
哪怕徐阶也是一样,府县的老百姓齐聚声讨,甚至连他家的房子都烧毁了。
经过这一次的小型民乱,徐阶的名声彻底败坏,再没有插手政坛的能力。只得向高拱服软。靠着旧日的情面,让张居正帮忙求情。
要不然,剩下的这一万多亩地,恐怕也保不住。
“这些小民,伸冤时说的都是真的吗?
朕听说,有许多刁民,贪图财物土地,趁机捞好处。而你不分青红皂白,所有判决都偏向小民。江南官员叫苦不迭,都说你是割他们的血肉,来养自己的名声。
都说因为你,当地诬告横行,甚至有了民谣,说种肥田不如告瘦状。”
让朱翊钧没想到的是,海瑞竟然直接承认了。
“臣在查彻苏松土地的时候,有许多确实是遭受到了欺压,用种种手段侵夺土地,臣都判决归还原主。
还有一些小民趁机告状,许多状纸,荒诞无稽,实在找不出牵扯的理由。这些臣以小民愚笨无知为由,予以放过。有些则是糊涂账,说不清楚算不明白,双方说的都有道理,臣则全盘判处小民有理。
不过臣行此举,并非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抑制兼并!
陛下,小民才是国家稳定的基石。大户豪强兼并土地,久而久之,则会成为国中之国。历朝历代为了抑制兼并,皆做出许多努力。汉时迁移豪强,唐宋改变税法,乃至国朝初年度田清田,例子不胜枚举。
大户损失土地,不过割一块肉,还能变得更加老实本分。
而小民得到土地,或许能够改变原本困苦的生活,有可能被饿死的孩童,因此活命……”
“所以,你不惜违背国法,也要偏袒小民?”
“臣没有违背国法,更没有违背本心!”
朱翊钧一想也是,糊涂账说不清楚的,自然要看堂官自由裁量。塔偏向谁,谁就得利,说不上违法。
他哈哈一笑,将此事揭过,不说奖励也没提惩罚。
现在徐阶三子,老大老二充军,老三削职为民,清退了一部分籍田,此事可以告一段落。
如今徐阶不再风光,得到士林的广泛同情。
再对他动手,没有多少油水可收,阻力还很大。
“你在江南做的不错,可是京师毕竟不是外地,若是闹出这种民乱,就连朕也护不住你。所以在行事的时候,一定要慎重。
想在京师做事,品阶不能小了。你之前以四品右外放应天,这次回京,朕就升你为左副都御史,总理京师改造,做的好,朕再升你为右都御史!”
朱翊钧这一次的任命,让海瑞连升三级,一举成为都察院的高层,还画了一个不小的饼。
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总宪位置,朱翊钧不打算交给他。
海瑞的性格相对偏激,遇到不公,敢于当面顶撞上官,以死直谏皇帝,甚至还想恢复明初的祖制,用扒皮填草的方法,对付贪赃的官吏。
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爽,实际执行根本推不下去。明初洪武那般高压的环境,这种刑罚都起不到作用,更别提现在了。
想要处理吏治,不是单纯用死刑恐吓,就能解决的。
前些年徐阶、高拱互相政斗,海瑞听信谗言,将高拱告倒。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错误的时候,事态已经无法挽回。
朱翊钧很清楚海瑞是一柄无比锋利的刀,劈砍敌人的时候很爽,一旦用错地方,误伤他人,容易造成动荡。
所以都察院的大局,还得由葛守礼负责。
一个稳定局面,一个向前冲锋。
“在六部扩建,京师改造过后,朕还要交给你一个更大工程。”
海瑞略微张目,六部扩建、京师改造,牵扯到京师,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嘉靖时修建京师南城的时候,比这更加轰动。
难道当今陛下仍不满足,还想修建京东等三座外城?
“你在江南做的还是太浅了,京师则太小。说起土地兼并,何止苏松一地?首辅等多名臣子,因为徐阶之事,申请丈量全国土地。
到时候,不只是江南、京师,而是全国的豪强污吏。
如果交给你,能不能做,敢不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