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巳时
秋日晴天的早晨清冷异常,趴在桌上的姜欧一个寒噤再次从假寐中惊醒,眼前泛起无波的圈纹,只若身处镜花水月之中,她用力掐弄右臂肉,现实回以清晰的痛感。她卸下身上狼皮,移开椅子起身简单洗漱一番,迫不及待走出营帐。
无际的天空总是在早晨澄蓝透彻,奭幕之前,一对大雁缓缓退场,绕路步出围栏,路上还是相当冷清,适逢前面年轻姑娘背着斜阳汗流浃背远远跑来,她也一舒笑颜,挥手迎接。
“姐,你今早起得好晚呀。本来我还想和你一起晨练的。”女孩渐渐放慢速度,停在姜欧面前擦汗笑道。
“原来是你这小妮子给我盖上狼皮的呀,你当时真该叫醒我。”姜欧扶额轻捏宗梦的小脸,终于感到一点生活的乐趣。
“姐~你捏得我好痛呀!”宗梦嗔怪躲过姜欧的“魔爪”,咬唇比划,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要是玉妆还在,我就不用一个人晨练了。”
姜欧一时哑口无言,想起上次把宗梦惹哭的事情,精神和肌肉随时张弛,启齿几番,到底还是懊悔于嘴拙,叉腰的手愣往肉上一掐,索性道:“你们以后还会在一起的。”
不待姜欧脸上红热褪去,草原上急促的脚步便将两人吸引过去,这边扭头远望,那边一人一兽巨大的身影不多时覆盖两人浅影。
“元叔。”
元密通跳下凿齿,对宗梦点点头,旋即转向姜欧,“怎么了,满脸愁容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帮主……”
元密通顺着姜欧目光瞄过身后,解释道:“我租了辆马车,带了个‘纵横家’回来,就在后面不远。‘甸服卫’的兄弟都留在了扶济区——我在那里碰到了紫烟寨的人,杀了两只‘鸡’让他们带回去吓吓猴子,兄弟们会监视他们,他们离了扶济区,兄弟们就回来了。”
“紫烟寨的人?您说的是……”
“孟旭卫,还有个眼熟的年轻人,他们带了一帮人在黑市卖东西,可惜他们老荣会的老鼠朋友把他们全给卖了。”元密通神色变幻莫测,眉下半睁恍若睡寐,粗糙的皮肤刻满风霜纹路,双颧高起,两耳迎风,廿余年的风岁,两鬓已然稀疏,经常修刮的胡子是少有值得欣慰的茂盛处。
姜欧微微扭头朝向身旁的空地,终究还是脚尖踢到小姑娘鞋帮,小姑娘才识趣走开,她看宗梦走远,方从袖里摸出一封密信,交给元密通,“帮主,紫烟寨不除,后患无穷。”
“这是什么?”元密通拔掉信间蜷缩零落的羽毛,拆信问道。
“昨日未时,有人用投石袭击了御边墙,裴荒服立马率领荒服出战,可是没有找到敌人的踪迹,他和郡军的弓许众协调了一下,统计好伤亡羽檄送到营地,征询我的下一步指示。”
元密通眼球迅速上下,听闻姜欧汇报,不停点着头,“你是怎么处理的?”
“齿蛮部落一直对御边墙骚扰不断,我和裴荒服看法一致:有人背后指点齿蛮,让他们攻击我们。依我看,这种不择手段的事除了紫烟寨的牛摸鱼没有人第二个人能做出来,通知卞梁誊和弓许众,立马发动各镇各村的民兵剿灭紫烟寨逆贼是上策。”
“你和村长、镇长洽谈过了?”
“没有,”姜欧耷拉着头,短发遮盖了整个脸庞,“王甸服让我回信叫荒服加强警戒,剿灭紫烟寨的事,等您回来再说。”
马车哐啷摇晃着来到近处,在马夫夸张的哈欠声中,车厢上缓缓爬下一人,曲裾深衣,眉眼自若,佩右游步,姗姗而来。
“你和王甸服的判断都没有错,对付土匪,我们要让各个村镇坚壁清野,但是民兵是不可能对付他们的,就算是土匪,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像紫烟寨这种,跋扈但是讲理。”元密通稍让身位,以便飘来的翩翩君子行礼作揖。
“在下齐语生,与姑娘初次见面,小生嘴拙眼瞽,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姜欧,彼此彼此。”姜欧别扭地学着齐语生作揖的手势,急急巴巴右手包住左拳,看男子礼毕,也放下手来,身体一振,才想起“反身”的道理,自己刚才学错了手!
元密通接过话茬,笑道:“齐先生,时间已经不早了,马车随时待命。先生辩才如雷贯耳,还望您看在高价聘请您的份上,为我帮众说服紫烟寨山匪不要轻举妄动。”
“元帮主尽管放心,区区山匪,在下一定帮您尽数劝服。我此刻便启程前往紫烟寨,一定早来捷报。”齐语生拱手而退,登上马车,毫无拖沓,扬长去了。
姜欧目送马车离去,声带里打着气泡,只是扬手方落,欲说还休。
“姜绥服,你认为齐先生能说服牛摸鱼吗?”
“帮主,恕我直言,牛摸鱼这种又硬又臭的石头人,一张嘴搭上一条舌头,我不认为会有用。”姜欧摇头说道。元密通笑而不语,领着姜欧朝大帐而去。
紫烟寨营地
“我要你回去的路上就把这封信一并交给老顽童,小波子会一路陪着你的。”牛摸鱼一把将信拍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舔舔舌头,旋即手指轻松地在桌面上跳起了舞。
安若素拿过信拆看,十行下来,五官已要挤作一团,老油条果然还是老油条,抓在手里都能滑到地上,“牛寨主真是好手段……”
牛摸鱼笑而不语。
“好,既然牛寨主都这么说了,那事不宜迟,我立马回红叶城筹备。”安若素低首抚胸,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终于还是起身告辞,平波清随从出帐。
牛摸鱼伸个大大的懒腰,身形蓦然一顿,拉出抽屉,取笔浸水,铺张草纸,只待毫毛稍软,便蘸墨疾书起来,他的字形别具一格,溅墨枝烟连篇成幅,但若小儿胡画,笔走龙蛇之间,龙蛇竟摔成千足之虫,毫无轩昂之气,倒真真切切演出一场剑拔弩张的默剧。
“牛寨主,小波子和那红叶城里的富家小子上马车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啊?”骆一坨背手信步而来,敲过一眼凌乱摆放的凳子,旋即视线又定格在桌面的草纸上。
“老骆,别的就不用你管了,这个要你交给田大村长。”牛摸鱼力捺一笔,完事直接将草纸转向一推,露出桌面上未干墨迹。
骆一坨轻点最后一捺,看指尖沾上胶脂松香,津津有味舔弄起来,按住草纸一角,眯着两条缝缓缓上下,“牛寨主一手鬼画胡涂漂亮得紧呐。”
“你可别夸了,咱这脸皮薄,禁不起呀。”牛摸鱼翘起二郎腿,装模作样地摸了把脸。
“老大,又来客人了。”唐眼光快步走入帐中,一把将账本摔到桌上,抱胸说道。
“客人?”牛摸鱼随意翻阅账本,一串串数字看得眼花缭乱,索性本子一合,吹着口哨就奔着帐外去了,却和黄衣兄弟迎面撞了个正着。
“唐眼光那小子诓我啊?他说的客人不会就是你吧?”牛摸鱼顺抚磕着的下巴,暗叹到底还是额骨硬呀,这一下差点没给他磕出个歪下巴来。
昌沛荣甩甩脑袋,禀道:“客人还在紫烟村,我来问您接不接见。”
“什么客人,这么神秘?”
“他自称齐语生,说是伏丘帮元帮主请来和您谈谈的,穿了身很华丽的衣服,身上有和岚钟很相似的气味。”
牛摸鱼忍俊不禁,每次听昌沛荣汇报都很舒心,这大概算是这小子讨喜的职业病,“原来是说客,让他上来吧。”
“是。”昌沛荣接令,直取小径风驰电掣般仰身跨跑,只用了约莫十来分钟的时间便到了山脚,远远望见背对自己按剑伫立的风流男子,呼喊起来。
“齐先生!我家寨主同意见您。”
齐语生踢回滚来的皮鞠,回身春风满面迎向昌沛荣,拱手笑道:“麻烦昌兄了。”
齐语生随昌沛荣疾行上山,宽敞的土坡延伸出开阔的视野,脚下换重的谢公屐异常轻盈,山间不时看到人、马往来,羽颤弦鸣,飞鸟群起,猪嚎渐息,欢声性灵。他非常喜爱沁人心脾的空气,虫鸟花香,正是秋菊盛开的时节。山间赤色遍染,火红的熏陶之下,缤纷争艳,暖色调中,掩藏木下的浅翠此刻变得格外显眼。齐语生只不得借纸赋诗,勾笔描出热情拥来的芙蓉菊态。
恍惚间已能看到前方弯曲高耸的大栅,齐语生期待着接踵的讥笑,疾趋入寨,竟落得一片鸦雀无声,清寒的寨子里,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安心做着手上事情,连上来迎客的都没有,比红叶城城北破败的小戏园子里还冰冷。
可惜昌沛荣并没有打算充当解说员的角色,一声不吭领着齐语生往里走,到得寨央晃转藤椅的邋遢男子前,昌沛荣只禀报一声,便算作完成任务,抛下齐语生走了。
“齐秀才,有何贵干呀?”牛摸鱼眼都不睁,只在那里一个劲地晃当。
齐语生直勾勾望着牛摸鱼,不易察觉地撇撇嘴,轻笑道:“牛寨主,小生齐语生,受伏丘帮元帮主之托来拜访您。”
“莫非元帮主知道我最近操劳过度,遣人送地精来了?”牛摸鱼睁开一只眼,戏谑道。
“诶,寨主,来者是客,可不能怠慢咯。”
齐语生闻言一惊,扭头一看,才注意到牛摸鱼身边还站着位折背峰起的老者,这老者面相也生得极其怪异,他念着将乌龟盖在老者头上,轮廓契合无余,这边还是拱手赔笑道:“后生疏忽,未曾与老父行礼,实属失敬。”
骆一坨不以为然摆摆手,笑道:“早就听闻先生大名,红叶城中每有辩论,先生总能力压群儒,精彩绝伦,人称‘言绝群’,让嘴拙的老头我是好生敬服啊。”
“老父过奖了,这只是一个虚名,比不得您们翁公见多识广。”
“罢了罢了,小子,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这老头的啊?马屁留着回去自个闻,别污了咱紫烟山上的清新空气。”牛摸鱼摇头晃脑地拍着扶手,只差要操着椅子往前奔,一段话像叨经文似一字字吐出来。
“既然牛寨主是爽朗之人,小生就直言了,”齐语生轻挥袍袖,踱步而行,“依小生看来,如若牛寨主再不审时度势,大寨覆灭在即。牛公一方人杰,不会不懂其中道理吧?”
“老子可不是什么狗屁人杰,老子就是山上的土匪,懂个屁的道理。”牛摸鱼戏笑。
“剿灭紫烟余匪,荡平南叶流寇,片甲不损,所向披靡,凡剑锋所出,无可争衡者;功不归己,自称‘摸鱼’,赏罚分明,人皆信服,岂非英雄?”
牛摸鱼停下身下的动作,敛容不语。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牛寨主,可谓为非常之人,然而立于高处,便要忍受非常之寒,非常之事者,险事,一着不慎,尸首不全,死无葬身之地;非常之人,知晓身上重任,因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有所闪失。
小生来拜访大寨之前,以为寨中英雄遍地,兵精粮足,据小生观察,寨中现在戈戟不满一百,精兵不足三百,纵使有通天之能,只要伏丘帮派兵千余,直指山寨,则紫烟寨别无能为,只有束手待毙。”
“那你想我们怎么做?”
齐语生缓步走近藤椅上的中年男人,月眼盈盈,张怀道:“牛公既然要成非常之功,就该仿效周文王,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不敢伐商代命,积蓄力量,以待其时;以牛公之英明神武,为何要现在勉强出兵,和十倍于己的伏丘帮正面交锋呢?此危道也。”
“你是劝我‘以待其时’?”牛摸鱼抬眼挑眉问。
“牛公一方英雄,一定有自己的高明判断。”齐语生小退两步,拱手似乎便要作辞。
牛摸鱼缓缓起身,背手笑对转身趋走的齐语生,道:“先生认为什么是说客?”
齐语生一愣,在嘴上划上一道浅弧,回身答道:“说客,以理动人。”
“以何等理?”
“理无常形,只看听者情况。”
“没错,只看听的人的情况,所以嘛,人有可以劝的,当然就有劝不了的。”
“依小生看来,没有可以劝不可以劝,只要……”
“先生认为苏秦、张仪是什么样的人?”
齐语生轻蹙柳眉,缓缓启口:“天下纵横家之楷模。”
“哈哈哈哈!咳咳咳——”牛摸鱼爆笑之余,不得不猛拍胸脯让自己喘过一口气来,相摩生满老茧的双掌,喉中也通过一口清气,“这样沽名钓誉,毫无才色的小人,也称得上纵横家?”
“你……”
“苏秦、张仪,哪有什么才辩,不过是碰上了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听什么信什么。看这苏秦,诡辩邪说,毫无新意,要不是西边有个强秦,山东六国谁听他的?贪生怕死,贪财好名,终于事情败露,死无全尸。张仪诡辩才开始,连纵就轰然崩塌,看他九泉之下,只怕是残躯都捡不回来。
张仪呢?跳梁小丑,一介鼠辈,能劝秦惠王却说不动秦武王,顾此失彼,仓皇出逃,只看他在魏国当相国,一席话就能让齐兵撤退,就明白魏国、齐国国君何等之昏庸无能。幸好他死得早,如果还不一命呜呼,只怕最后要灰飞烟灭,化作齑粉!这两个蝇营狗苟之辈,对天下大势全无影响,不过一时侥幸,得意施展诡辩,最后还是只能草草落幕。”
“牛公怎能……”
“试问先生,你说的东西,自己信吗?”牛摸鱼踏近小生,一股风尘气啮咬而来。
“这是当然!紫烟寨人员稀少,粮草紧缺,一旦伏丘帮出兵,寨子势必要变作一片乱葬岗,你……牛公你也无可退避!落后就要挨打,自古都……”
“落后就要挨打?”牛摸鱼凑近小生精致的脸庞,且不提他那时隐时现的胡渣,单论他牙缝里都透着的那股子秽气,就已让人厌恶至极,“老子就落后了,你凭什么打我呀?老子落后的自由都没有了是不是?老子想个什么活法还要给上面官老爷打申请是不是?落后就要挨打,哪里的苟王八只要敢来,老子就让他尝尝‘落后’的滋味!”
“牛公不要激动,既然牛公不喜小生所说,小生这就离开!”
“小子,老子没啥文化,这天底下里老子知道的,老子认的纵横家也就一个人,像你这种收钱办事,自欺欺人,毛都没长齐的小顽童,也敢来学说客?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见这乱世的惨酷!”
说时迟,那时快,亮音起色,抽刃出鞘,齐语生如何成想牛摸鱼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他本能起手格挡面前,在手指最后的光隙里,嘶吼着“老父救我”,伴随着黑暗降临,脚下坚硬的石块绊飞了他的木屐,砂砾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浅痕,呛鼻的尘土宣告着地狱的肮脏,齐语生最后的安心,寄托于身下温凉厚重的触感。
“咻!”
灰屑拂面,齐语生接受裂缝里的光明,入眼处只见一块飞过的半木。
“最重要的不是怎么说,是能不能说。没有十拿九稳,那是自取其辱。”
齐语生下意识托着手臂蹬着腿,往后拖行了一段距离,背靠木栅,喉结上下,右手紧紧抓住了左胸,握住就要破肋而出的悸动,左手抹去额上斗大的汗珠,却给半张脸都涂抹上了污黄。他望向恶鬼那张桀骜的脸,隐隐察觉死皮下的跳动。
“老大,有紧急消息!”赤膊男人大呼着奔入寨中。
牛摸鱼身躯一震,罕见地睁大了那双睡眼,收刀入鞘,遥对瞥看齐语生的兄弟,肃然道:“直接说。”
御边墙
荒凉的城墙之上,尤慎蹲身拾起一根木条,朝前望去,沿路只有碎石散草和成圈的煤灰。他缓缓站起身,回身呼唤族中青壮们,青壮们皆是摇头,表示一无所得。
“丘趸!群惊扫清离!(族长,红叶郡军也全部撤退了!)”两个侦察兵骑着巨兽,贴着墙沿来报。
“蒯堂。(糟糕)”尤慎紧握木条,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