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济南后,韩宜可好似泄了气的皮球,精气神没了,整日长吁短叹,回了后院不处理公务的时候,更是时而懊恼,时而惆怅,一百个不甘心。
夜晚。
韩宜可站在书房外,盯着漫天的星斗怔怔出神,这几日,他每天晚上都如此。
别说老管家秦伯,就是府里面的侍女小厮,都看得出来自家老爷的不对劲,可没有人能开解得了韩宜可,解铃还需系铃人。
哎!
韩宜可幽幽一声长叹,烦闷之气并未随着这一声叹息消散,反而越来越多,积压在胸口,压得韩宜可透不过气。
“漫漫长夜,韩大人遥望星斗叹息,可是有心事?”
闻言,韩宜可一愣,循声望去,就见院门口杨帆一袭青衣,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韩宜可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道:“无用之人有何心事?不过是睡不着,透透气罢了。”
杨帆走进了院子里,道:“韩大人学富五车,在我大明官员里难得的人才,岂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挫折,就灰心丧气?”
小挫折?
韩宜可苦笑,而今济南官场上,谁不知道他韩宜可被孔家羞辱,连孔家的门都没进去。
见韩宜可沉默不语,杨帆笑着说道:“其实韩大人去孔府无功而返,吾早有预料,你进不去没什么奇怪的。”
韩宜可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杨帆,眼神里有惊讶也有狐疑。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在诳你,孔府为天下士子心中圣地,你一个读书人还能不顾脸面冲进去拿人?你做不到,普天之下的读书人,也没几个能做到,所以你空手而归,不丢人。”
韩宜可拳头微微握紧,又松开,摇了摇头。
“丢人!丢到家了,我韩宜可这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杨大人,这事儿我帮不了你了……”
见韩宜可这般样子,杨帆忍着笑意,取出一封手书,道:“丢了人自然要找回面子,韩大人,这封手令可让你扳回一局。”
韩宜可无精打采地接过手书,心里嘀咕:你以为你是谁?皇上啊?一封手书能有什么用?
翻开手书后,韩宜可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要我去找指挥使刘弼,派兵围攻孔家?杨大人,你疯了?”
杨帆面色淡然,解释道:“本官是钦差大臣,有陛下御赐的便宜行事之权,这调兵也不在话下,你放心,刘弼不会拒绝的。”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杨帆发现刘弼就是一个纯粹的武人,不是在练兵就是在练兵的路上,很少与山东的文官们厮混。
刘弼暂时是可以信任的,有杨帆的手令在,刘弼一定会坚决执行,因为他代表的洪武皇帝朱元璋!
“这不是拒绝不拒绝的事情!”韩宜可捧着手令,好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带兵兵围孔家,这事情太大了!”
韩宜可之前就是想要敲打一下孔家,让孔家与其身边的狗腿子收敛收敛,但是兵围孔府,性质完全不同,谁敢兵围孔府,将受到天下士子的痛恨与围攻!
“有甚么了不得的?”杨帆浑不在意,说道:“孔府是阎王殿?还是凌霄宝殿?便是凌霄宝殿孙猴子尚且要打上去,戳个窟窿,它孔府算得了什么?”
“孙……孙猴子?”韩宜可微微一怔,没明白杨帆说的是谁。
杨帆眨眨眼,干笑一声:“话本上的人物罢了,总而言之,你这个知府的脸面就在自己的手里,韩大人,你若害怕了,不敢把握这次机会,从今往后在孔府外受辱的名声,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进棺材,你自己选吧。”
韩宜可的脸皮微微颤抖,脑中天人交战,是息事宁人,还是站出来再去一趟曲阜洗刷耻辱?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他喃喃道:“孔福老儿,还有衍圣公欺我太甚,此仇不报非君子!”
杨帆仰面而笑,拍了拍韩宜可的肩膀,赞道:“孔家自甘堕落,包庇罪犯,这行径就是给圣人抹黑,你放心,手令是我的,那些士子恨也是恨我,你我帮助圣人清理门户,圣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韩宜可做出了决定,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喃喃道:“对!我们在帮着圣人清理门户,清理门户!”
杨帆暗暗摇头,这孔府在读书人眼里的地步的确是不一般,连韩宜可这样的聪明人都难免被蛊惑,何况不知道孔府真面目的士子?
不过杨帆丝毫不害怕,他要的就是天下士子对于他的恨,恨意越深,报复来得越猛烈!
山东,曲阜。
夕阳西下,一支规模约千人的官军浩浩荡荡而来,引得曲阜的百姓纷纷驻足。
官军盔明甲亮,威风凛凛,为首的两人一个做武将打扮,浓眉大眼,一个是文官打扮,却面沉如水,带着一股子杀气。
这二人乃山东指挥使刘弼,以及济南知府韩宜可。
韩宜可与杨帆夜会的第二天,就拿着手书去找指挥使刘弼。
杨帆的判断没错,刘弼是个纯粹的武人,却不是傻子,孔家暗地里做的那些腌臜事,刘弼听说过不少,不过他毕竟是武人,管不着孔家。
故当拥有“便宜行事之权”的杨帆手书到了之后,刘弼当即同意出兵。
再次来到孔家,韩宜可不由得更加有底气,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刘弼,还有随行的大明官军,腰杆子挺得笔直。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到了孔家大门外,刘弼一挥手,随行的兵卒迅速散开,把守住孔府大门左右,另外有一兵卒上前敲门。
砰!砰!砰!
小门开了,出来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厮,他见到外面这阵仗吓了一跳。
“去禀报衍圣公,就说济南知府韩宜可,前来捉拿逃犯冯德龙,请孔府交出来人!”这次韩宜可的气势却无比凝人。
小厮闻言往人群中一看,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不是上次被孔管家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跑了的家伙么?他应了一声,忙跑回了府中/
不多时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哎哟?韩大人又来了?哈哈哈哈。”苍老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韩宜可的眼睛微微眯起,寒光四射,这个声音,他韩宜可一辈子都不能忘。
孔福慢悠悠地走出来,往外面一张望,但见长枪如林,一片肃杀之气,可他毫不畏惧,上前行礼道:“韩大人,您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出戏啊?”
指挥使刘弼一对浓眉微微一挑。
堂堂的济南知府,朝廷命官,孔福一个孔家的管家,竟敢出言嘲讽?这孔府的胆子与能量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大。
韩宜可冷冷地盯着孔福,道:“孔福,本府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让衍圣公出来,要么交出冯德龙!”
孔福嗤笑一声,说道:“韩大人,圣公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而且圣公是什么人,你想见就能见吗?至于冯德龙,我说过了,冯德龙不在孔家!”
韩宜可冷笑一声,不再与孔福废话,而是对身边的刘弼说道:“刘指挥使,麻烦你了。”
刘指挥使?
孔福望向刘弼,眼里闪过一抹惊讶,那人莫非是山东指挥使刘弼?
不过孔福惊讶归惊讶,并未将那些军兵放在眼里,他不认为军兵真敢冲进孔府。
就在孔福这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刘弼一挥手。
轰!
瞬间,一队队精兵快速围拢上来,好似两条黑龙将孔府的四面八方瞬间围住。
“你们……”孔福大惊失色,指着刘弼等人,吼道:“你们要做什么?这可是圣人府邸,尔等这么做,是冲撞了圣人,你们不怕朝廷降罪嘛!”
孔家这几百年来,任凭潮起潮落,天下分分合合,始终稳如泰山。
连横扫天下的蒙元都要给孔家面子,对孔家礼遇有加,韩宜可一个小小的知府,竟然带兵围困孔府,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奇闻!
孔福大呼小叫,威胁韩宜可要告到京城去,让皇帝砍了韩宜可的脑袋,他的叫喊好像苍蝇一般烦人。
韩宜可根本不做理会,而是冷冷地对孔福道:“是孔家自己交出人来,还是本府派人进去搜查?”
孔福的脸色铁青,他同样冷声质问韩宜可:“韩大人,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这里可是孔家!”
韩宜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休要再聒噪,本府当然知道这里是孔家,不过本府现在按照大明律法捉拿罪犯,你觉得孔家凌驾于大明律法之上?还是说孔家要抗法不成?”
韩宜可一声喝骂,骂得管家孔福踉跄后退,白胡子微微颤抖。
“好!好!”
连续喊了两声好,孔福转身走入孔府之中,那小门也随之“嘭”的一声关闭。
韩宜可痛骂孔福,忽然感觉到神清气爽,积压在胸口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刘弼见孔福的行径,轻声说道:“韩大人,孔府紧闭大门,看样子会顽抗到底,是否要强攻?”
韩宜可却挥挥手,让刘弼稍安勿躁:“刘指挥使莫急,今夜这场大戏的主角还未登场,你我搭好了戏台,安心等着就好。”
刘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就不再多问,他从来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孔府之外兵甲林立,灯球火把亮子油松升起,将四周照射得亮如白昼。
就这么等待了两盏茶的功夫,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韩宜可!韩宜可在哪里!给本官过来!”
众人纷纷朝着街道的尽头望去,就见袁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脸色焦急地赶来。
韩宜可嘴角微微上扬,翻身下马,朝着袁泰走去:“下官韩宜可,拜见袁……”
不待韩宜可说完,袁泰便怒声道:“韩宜可!你到底想要作甚?兵围圣人府邸,惊扰了圣人谁来负责?你是要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吗!”
刘弼见袁泰的样子也翻身下了骏马,一言不发。
袁泰喘了一口气,埋怨刘弼道:“刘指挥使,你素来沉稳识大体,怎么也糊涂了,配合韩宜可胡闹?你可知道,无上命擅离职守,私自出兵,还围困圣人府邸,这哪一条都不是小罪?”
袁泰先声夺人,连珠炮一般继续说道:“你我共事多年,看在同僚的份上,现在你们立刻退兵,这件事我可以为你遮掩一番,权当没有看见,你一步步走到指挥使上不容易,千万不能糊涂啊!”
袁泰盘算得很好,他抓住了刘弼的痛脚让刘弼撤兵,剩下的韩宜可他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刘弼张了张嘴正欲反驳,从袁泰的侧面,传来一个声音。
“谁说刘指挥使没有命令的?”
“谁?谁在说话!”袁泰懊恼地吼了一声。
“本钦差出京城前,陛下赋予我‘便宜行事之权’,袁大人,是我给刘指挥使下令,让他出兵的!”
袁泰回过头一看,瞬间脸色大变。
“杨……杨帆?!”
杨帆一袭青衣在护卫的保护下走来,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
袁泰的脑子“嗡”的一声,回想起韩宜可两次来曲阜的举动,再想一想那忽然冒出来的农户以及出兵的刘弼,他顿时明白了。
韩宜可彻底倒向了杨帆,这一切都是杨帆在幕后操控的!
袁泰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心惊杨帆的心机深沉,更惊讶杨帆的重重算计。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袁泰才冷冷地说道:“钦差大人虽然有便宜行事之权,可擅自调集卫所的兵将,围困的还是圣人府邸,若是冲撞了圣人,惹得天下士子不满,那该如何?”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有无形的火光在跃动。
在维护孔家这件事上,袁泰不可能让步,他与孔家之间的联系太深了
袁泰能如鱼得水离不开孔家的配合,而孔家横行无忌,又少不得袁泰的纵容掩盖。
双方休戚与共,绝不能被外人打开一个突破口,尤其那人还是钦差大臣杨帆!
杨帆轻笑一声,望着孔家的大宅子,语出惊人:“袁大人,你是朝廷的官员,还是孔家的官员?”
袁泰脸色一变,道:“一派胡言!本官当然是朝廷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