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八月份,她正在家里小卖部门口抱着半个西瓜挖着吃,被她妈念叨说吃多冰西瓜对肠胃不好,让她少吃。
她一边敷衍地应和,一边大口大口吃西瓜,还要讨打地大声道:“冰西瓜好甜呀!”
小卖部新装的座机响了起来,让她躲过了她妈的鸡毛掸子。
“喂?这里是桥东村小卖部......对对对,哎哟,许老师您好,我就是陈今的妈妈。哎对!陈今在呢。哦哦,通知书到了啊?是南大对吧?哎呀哎呀,我这,三妹,许老师说你的通知书到了,是南大!”
陈今不紧不慢地起身去接电话,和老师确定了明天去学校领通知书的时间。
挂断电话后才跟着激动起来。
她终于要去南大读书啦!
其实考完试回来,她就觉得自己能考上南大,但怕出意外,谁问她都说不知道。
现在总算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
三妹考上南大了的这个消息,没半小时,就传遍了整个桥东村,连在市里安家了的大舅、二舅、大姨几家都知道了。
大舅急吼吼地说等她明天拿了通知书回来,大家都回来吃饭庆祝。
陈今成了桥东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的学校还是南大。
别说是自己家的人了,就连村里的其他人,出去都是逢见外人就道:“我们村的三妹,今年考上南大了!”
陈今成了村里的“猴”,村里的人像是忘了她长什么样似的,个个都过来看她。
她囤在小卖部冰柜里的两个大西瓜,就这么被分了一干二净。
第二天早早就被她妈拉起来洗漱吃早餐,然后亲眼盯着她上公交车才转身回小卖部去。
学校里很热闹,很多欢呼声。
陈今就只关注到她考了年级第一,神气乎乎地要去隔壁班找凌云显摆。
但凌云今天没来,她来不来都一样,反正都已经确定了是去上军校,还是提前被定下来的。
班主任许老师可惜她第一志愿没报清北,说她的成绩肯定能上。
陈今就笑眯眯地听着老师说话,实际上心思已经跑回家了。
手里捏着还没拆的通知书,真想立刻飞到家和她妈一起拆开看。
领了通知书,班上的同学提议说要搞谢师宴,就在三天后,地点定在了东城区的一家饭店里。
陈今当没听到,反正她不去。还逮着机会凶巴巴地对何飞扬道:“你也不准去!”
都要毕业了,陈今觉得,当回恶人也可以。
凶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去办公室和老师们道了谢,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心里甜滋滋的,总忍不住傻笑,像是偷偷喝到了一瓶橘子汽水。
然后,在村口要下车时,冰凉凉的橘子汽水变成了她冰凉凉的心。
想继续坐在车里不下去。
车上的乘客已经在惊呼了,“这个村厉害啊,有个叫陈今的考上了南大,不得了啊。”
只见村头那里破天荒地拉起了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桥东村陈今考上南大!
还有好多人站在村口等着,有人带着鼓,还有喇叭......
她大舅眦着牙傻笑,眼睛眯得都快找不着缝了。
司机师傅听从车上乘客的建议,决定多停几分钟看热闹。
“在等娃拿通知书回来吧?”
“是男娃还是女娃啊?真争气!”
“哎,小姑娘,桥东村到了,下车啊。”售票员提醒她下车,盯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个“逃票”的,以为她是专门买到桥东村的车票,然后后面的车程坐霸王车。
车上的乘客也抽空看了她一眼。
陈今深呼一口气,在售票员怀疑的眼神、村里人期待的眼神下,从车上下去。
然后......咚咚当当嘀嘀砰砰的敲打声,还有夹杂其中的欢呼:“三妹回来!”、“我们村的大学生回来了!”
她还看到了村长手里的大红花。
她真想调走就走啊!
她妈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才不管她怎么想,冲上来就问她要通知书,然后按着她戴上了大红花。
陈今的脸和胸前的大红花一样红。
热乎乎的,可以煎鸡蛋了。
车上的乘客也跟着欢呼,三舅看到情况,赶紧拿着手里的糖上车去,每人抓一把,道:“沾沾喜气,嘿嘿。”
陈今尴尬了一分钟,就彻底放开了,跟着热闹起来,有人带着家里的小孩过来,让她给摸摸脑袋,说这样传一传“才气”,陈今也笑眯眯地照做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段又尴尬、又热闹、偶尔回想起来会热泪盈眶的记忆。
因为,晚上家里人热闹过后,回到家里,她妈摸着她的通知书,和她道:“哪有什么大学生和村姑配不配的问题,全是看怎么做人罢了。”
她和她妈道:“妈妈,我会做个很好的人。”
她妈妈背过身去擦眼泪,许久才道:“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妈妈只想你做个健康快乐的人。”
“我现在就健康快乐啊,你看你看,能蹦能跳的。算命的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以后大富大贵肯定少不了了。”
“以后我开桑塔纳带妈妈兜风。”陈今叉着腰吹牛。
其实她想着,不开桑塔纳也没关系,骑摩托带她妈兜风也可以的。
就她家现在果园、小卖部、出租房的收入,买辆摩托车完全不成问题。
她妈破涕而笑,问她怎么想到了买桑塔纳。
“哦,我有个朋友,就是那个经常和我抢第一的,她说富婆要开桑塔纳。”
她妈还认真地和她讨论,家里现在的存款情况,说先给她买了房,以后再给她买车。
“哎呀,妈妈你真好。”陈今软骨头一样地趴到妈妈后背去,说自己想要一辆摩托车。
然后就被拿着鸡毛掸子的她妈赶回房间去睡觉了,让她安安心心地等着开学,别学外头的年轻人,骑摩托车跟玩命一样,看得她心慌。
然而她也没能安安心心在家等开学,二舅喊她去给嘉嘉补课,陈今就去二舅二舅妈家住了一段时间,开了一个短暂的暑假班。
一直到快开学了,陈今才揣着补习费回家去。
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她妈给她拿了一个金镯子,说这是在老金店打的,给她留着,让她心里有个数就行,不给她带去学校,怕丢。
陈今点点头,家里开始有存款后,她妈就总想着给她存点东西,说嫁妆要攒好多年的,得开始攒了。
家里的收入和大支出,她妈也从来不瞒着她,也不会因为她年纪小就不说,反而什么都和她说个明白。
在外头人眼里她可能就是个书呆子,但她妈不觉得,经常说她脑瓜子聪明,做什么都能成。人情往来、收租的钱、果园的进项、小卖部的利润,只要她在家没事干,她妈想到什么就和她说什么。
知道的东西多了,她和同龄人就不怎么能玩到一起,她觉得同龄的人很幼稚。
去大学报道的时候,她妈换上了半个月前花大钱在百货大楼买的新衣服新鞋子,一手拎行李一手牵她出门。
南大真大啊,她们不知道情况,差点下错了站,在里头走了好长的路才到了宿舍。
在学校转了半天,都没把学校转完,她已经累得叹气了,她妈还精神劲十足。
“在学校和同学好好相处,但也别太好脾气,人家欺负你了你得和老师说。钱不够了就给妈打电话,放假了就回家去,妈给你做好吃的。”
陈今都应了,很听她妈的话——和同学相处也别太好脾气。
上大学了,跟老师告状已经行不通了。她上了不到半个学期,就已经把同宿舍的一个舍友骂得跑走廊尽头的厕所大哭,她还追过去厕所继续骂。
别人怎么想她不管,反正这个舍友没敢再“不小心”拿她的东西用。
她大舅说得没错,她,陈今,就是文曲星下凡了。
每逢专业课考试必拿第一,但也不是次次综合评分都能第一的,因为大学不是只看成绩。
但没关系,她拿到的奖学金不少。
哦,她还谈了个对象,是她高中同班的同学,说实话,陈今读书的时候,对这个人没多大的印象,但因为有班上的那群垃圾做对比,显得他算比较好。
刚开始谈的时候,她觉得还会有点心怦怦跳的感觉,谈了半个月,就心如止水了。
谈恋爱不去图书馆,耽误她学习?那不成。所以,后面约会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偶尔在学校里看免费的电影或者在外头吃顿简单的小炒。
黎行一问她,觉得这样谈对象有意思吗?
她当时边翻书边道:“有意思啊,又能谈对象又不耽误学习,多好。”
陈今后来想到这个对话,庆幸地和沈百川道:“我真庆幸我当时是个学习脑袋。”
她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她大舅开始鼓动她妈把家里的楼房往上建,把刚刚承包下来的林地种上桃树。
大舅偷偷把他在村里建的小洋楼给推了重新盖,被大舅妈知道了,气得说要离婚。
陈今在电话里,听到她妈正在一秒不停歇地骂她大舅脑子进水。
然而,没过几天,她妈又打电话说三舅准备加盖房子了,她也决定要把家里的房子再往上盖三层。
大三上学期时,家里的两栋楼已经从三层变成了六层,承包下来的那一片林地,已经都种上了桃树苗。
陈今想着,等她毕业了,其实回家打理家里的出租房、果园也成。
结果被她妈喷了个狗血淋头,让她得留在市里,做个城里人。
嗐,其实,城里人也没多稀罕啊。
中秋节,陈今坐上公交车,从北城区的南大到南城区的桥东村,脸贴在车窗上想着事。
一进村里,就见到好几家新盖的房子都是刚完工的状态,这些人,都是被她大舅忽悠的。
“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快回家歇会儿,坐车晕不晕?今晚去你三舅家吃饭,你大舅二舅他们晚点到......吃不吃雪梨?算了,不问你,你看着店,我去周香香那看看有什么水果。”
晚上,大舅和二舅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一大家子坐在院子里吃饭赏月。
1992年的中秋,是她这一生岁月里过过的、最圆满的中秋。
“三妹?”
陈今回过神,刚想回:“妈,我......”
忽然发现前面喊她的是三舅妈,到嘴边的话给落了回去。
沈百川关心地看向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旁边的小荔枝和小喇叭又啊啊啊乱喊想打架。
“哦,没事。刚刚在想,今年的中秋怎么过。”
身后,三舅已经走了过来,问:“想吃月饼了?我去问问镇上的月饼厂家,你想吃什么陷的?”
“都吃。”
“嘿,我就知道你都想吃,得,明早就去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