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幺女 5 家塾

自打上回陈姨娘恼了沈叡后，沈叡便意识到妻妾们是不能一味宠着的。他自己是决计做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事儿，但因他的宠，会让人摇头稾脑，自以为非己不可。这事儿不乏先例，前些年秦姨娘刚来的时候，他也将她宠上了天，还害得自己一个怀孕的通房丢了孩子。那会子秦姨娘自己也怀着孩子，他本打算秋后算账。谁知这秦姨娘肚子实在争气，一口气生下一子一女龙凤胎，一家子特别是老太爷老太太都欣喜若狂。如此，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小通房遭了什么样的罪？

这回这事儿顶不算大，但他还是觉着提早防范的好，免得日后有人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也算防患于未然。一时间，府内出现了“雨露均沾”的局面。那些原想着讨好新姨娘的人也都收了心，因秦姨娘“失宠”而对凝芳阁不上心的也都收了怠慢，刘姨娘本就不受宠便无多大变化。在众人云里雾里，揣度沈叡想法的时候，最快乐的莫过于芙云了——她的神经饱受亲娘摧残二十几日后总算能休息了，而家塾也已授课一段时间。

这一日清晨，芙云掐着点儿起了床。由着杨妈妈、锦绣服侍着迷迷糊糊的自己，穿衣洗漱，梳妆打扮。又晕头转向的被杨妈妈抱到堂屋，放在乌木小圆墩上，茗儿小心翼翼的站在她身后以免她一不小心歪倒了。

沈意一进屋，瞧芙云坐在凳子上前合后仰的，像是随时都能睡去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卷起手中的书狠狠的往芙云脑门上敲去。芙云只觉脑袋瓜子一疼，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傻头傻脑的环顾了一圈，诧异的“咦”了声，道：“我起床了呀？”

一屋子的人登时笑得直不起腰来，却又不敢笑出声，那场景——诡异！芙云闹了个大红脸，故作镇定的坐下，瞅着对面黑着一张脸的兄长，清了清喉咙：“哥哥，早上好！”沈意懒得理他，把书递给自己的丫鬟冬屏，坐下吃饭。芙云讪讪，也坐下来开吃。

凝芳阁的顿顿饭菜都十分丰富，香香脆脆的芝麻卷、金黄软糯的玉米蒸糕、清甜爽口的薄荷香糕，这是芙云最爱的三样糕点。吃了满嘴的甜，芙云夹了热乎乎的小笼包，沾了醋，一口下去——汤汁四溢。再来一杯自制的奶茶，唇齿留香，怎一个满足了得！沈意看着妹妹好似一只吃饱饱的肥嘟嘟小猪，一抹笑容不自觉的浮上嘴角。

待两人吃饱喝足，芙云带着锦绣，沈意带着书童荣哥儿，去了府内东面靠近前院的小院子，上课去也。因昨日周氏带着几位姨娘上源安寺未曾回来，今日他们省了请安，到季先生的院子里时，时间尚早。不多时，沈章、舒云、络云陆陆续续到了。紫云已近十四，为了避嫌，未来上课。

教室里共两列三排五个位置，第一排当然而然坐着沈章、沈意两位少爷，舒云、络云坐在第二排，芙云最小坐在第三排。好在这个时代没有黑板这玩意儿，只需要跟着念念书，写写字，回答回答问题，互相讨论讨论。没多久，满头银丝的季先生款款而来。

五个学生年龄跨度从九岁到十五岁，就好比一个初三生和几个小学生一道上课。老师是不可能照顾小的，因为沈章同学明年就要参加童试了，所以一上来便是四书五经中较难的篇章。这些晦涩的文字，能指望几个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懂多少？就是小才女舒云都疲于对付，对络云来说更难了。芙云这个伪小学生倒没多大问题，但她得装出一副有问题的样子。烦的不是装，而是……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弃者皆有所养……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么摇头晃脑的念书，她每每都差点把自己给念睡过去。

芙云竖起书本，小脑袋点啊点，快碰到案面又反射性的抬起，周而复始。——昨儿下午，让鲍春家的给买的书送来了，她一看看到三更。本就睡眠不足，加之季老先生那缓慢的语速，犹如催眠的音调，能不困么？

忽听耳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咳嗽声，芙云给吓的浑身一哆嗦 ，睁开迷茫的双眼。她还没把脑袋里的浆糊理清，发现自己被点名了……

“五姑娘，想必你很熟悉这篇《大道之行也》？”说到这儿，季先生严厉的视线射向已经主动站起的芙云，继续道，“不妨背上一背？”

芙云心头扑通扑通的跳，是背还是不背？

季先生观她如是反应，已笃定她不会，便捋了捋胡子，微闭双眸道：“回去抄五十遍，没抄完明日不用来上课了。”

五十遍？！芙云一听就急了，什么也没想，脱口而出：“我会背，我会背！”说完就后悔了。这篇文章不算难，而且还很短，背出来也没什么，只是……

“五妹妹，前几日先生讲到《论语》中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说的是人要诚实。你不会背没关系，怎么可以骗先生呢？这不就是不诚实了么？”舒云见她站了半日，不曾开口，便作出一副姐姐的态势教育起来——语气诚恳殷切，嘴角却含着幸灾乐祸的浅笑。

络云也乐祸幸灾地起哄道：“五妹妹，你连千字文都没学齐，背不出来也是毋庸置疑的。快向先生道个错，你着实不该骗先生的。”说完，还暗暗得意自己用了一个成语。

芙云也想顺着台阶下去，说自己不会了，以免别人侧目——她可是这府里唯一一个连千字文都没读完的小姐呀！

却又听季先生缓缓道：“既然五姑娘无心学问，那我就和沈老爷说说，以后你便无需过来了。老夫教书育人几十载，看重的不是学生有多大出息，而是这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回去自把字认齐即可，我教的这四书五经，不学也罢。”

这话可严重了。芙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怎么行？如果她娘知道自己被老师“劝退”，不知道要说破多少嘴皮子了，流掉多少金豆子，还得被她爹数落。况且本是因为她上课不认真引起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为公，选贤与能……”芙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教文化要览的老师经常叫人起来回答问题，答不上就唱《大同颂》。因此，她对这篇短小精悍的文章熟悉的不得了，但也仅限于“唱”。她在脑子里一面唱着《大同颂》，一面念着，总算磕磕绊绊的念完了。

她这一念完，舒云、络云脸色都不太好。季先生倒是笑呵呵的捻了捻胡须，开怀道：“很好很好，坐下吧，我们接着上课。”说着，拿起那本破角的《礼记》，眼神闪闪的看了芙云一眼。

芙云知道这是过关了，松了口气正准备坐下，竟又听到那老先生的声音。她立刻站得笔直笔直的，哪知他只是念书而已，还纳闷的瞅着自己，似乎在说“五姑娘，还有问题否？”。芙云觉得自己的神经脆弱的快一扯就断了——这老先生太反复无常了，前面话说那么严重，一听她完整的背完，又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纠结了一会儿，她想通了！这老爷爷分明是雷声大雨点小啊，估计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而她——还真被吓唬到了。

季先生虽已耄耋之龄，却无传统文人之迂腐，授课也很变通。除开声音太催眠外，芙云还是挺喜欢他的课的。前世的教育，并无多少古文，现在的学习内容可以说多数全新的。只要不被念睡过去，她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很快到了巳时，照例休息一刻钟。候在旁边屋子里的丫鬟小厮，蜂拥而来，茶水、糕点一一端上，捏捏手疏疏腿。芙云边享受着美味的凤梨酥，边感叹：这哪是上学啊，根本就是在享福！太堕落了！

这时，前排的络云回过头来，酸酸地对她说：“五妹妹好生厉害，先生才教了一遍，你就背的出。”

对于络云这种心态，芙云很理解。好比一个平时上学不认真，考试却回回名列前茅的人，他的同学必然会怀疑他是不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非常认真的学习着。络云不过是疑惑“傻子”芙云能读了一遍就把课文背诵完，所以芙云只腼腆一笑，作谦虚状，道：“四姐姐，我哪有那么厉害啊。恰巧前阵子意哥哥教过我罢了，还硬逼着我背完，刚才我急的都差点忘了。”看来沈意的书呆子形象已深入人心了，她的答案很称络云的心，络云笑笑便转过头去。

一旁伺候的锦绣不解，低声问道：“姑娘，你明明懂的许多，也看了好些书，怎的净装作连字都没认全呢？”她只听说过三姑娘书读的好，二姑娘、四姑娘也读的比自家姑娘好，以前没个比较，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她虽然只识得几个字，也晓得自家姑娘的底子绝不比一起上课的三姑娘、四姑娘差。

芙云神秘一笑，轻声回答：“你家姑娘我谦虚，懂么？”

听的锦绣不知所云，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