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即短,不觉过去了四月有余,现下已是十一月初,淮安降温已有一段时间。虽不如北方的严寒,但因天气潮湿,淮安也阴冷异常。
这日,沈叡从衙门回来,便来到正房。晚饭过后,与周氏进了内屋说话。周氏自屏退了一干婆子丫鬟,取了沈叡惯用的汝窑填白茶盅和碧螺春。先用沸水将茶盅烫上一烫,再将茶叶放入用沸水初泡,倒去第一泡,冲了第二泡的茶水端给沈叡。
那股清香宜人的味道袭来,沈叡顿觉整个人舒爽非常,说起话来也轻快了不少,“傅总督府上的先生回乡养病了,他的嫡长子子航明年本是要考童试的。那先生临走之前向总督大人荐了季先生,因就与我说可否让他来我们府上,跟着季先生学。”
周氏一愣,迟疑道:“这不合适吧。且不说这大冷天的,傅公子从总督府上过来难免冻着,再者,那可是漕运总督的嫡长子!”
沈叡点点头,说:“我也与总督大人说不合适,可他说无非是受点冷,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也怕,莫不如回亲娘肚子里算了。可让他家公子来我们这儿,必是不妥的。如此,只能麻烦季先生,让他再辛苦一回,搬到总督府去。”
周氏惊诧,担心的问:“可是,章哥儿明年也要童试啊,现只剩下三个多月时间,如何再寻另一个比得过季先生的?再说,季先生教了章哥儿这么些日子,换个先生恐不好。可总督府提了这事儿,既不能让傅公子来我们府上学,也只好让季先生过去了,那章哥儿又该如何?”
沈叡喝下一口茶,才道:“傅公子来我们府上不合适,我们府的哥儿去总督府也说的过去,这季先生毕竟是我们府上请的。我与总督大人商量了,他原不同意,说本想让我提个便利,却又让我不便利了,不好。我说了半会儿,他才答应。”
周氏是气愤的,因想这总督大人原先打的就是季先生的主意,推脱一场不过是做个戏,老爷定也明白,但人家惹不起,也无需为了个教书的先生得罪了人。她闷恹恹的说:“只能这样了,就是章哥儿要辛苦了,舒云她们几个也上不成学。”
沈叡站起,负手站在窗前,又回过头来对周氏道:“章哥儿生来享福惯了,是该受点苦。这‘苦’也委的称不上苦,真正的苦可比这儿厉害多了。如此看来,这对他也未必没有好处。至于意哥儿几个丫头,也不急这三个月。我再物色物色,这偌大的淮安府,还找不出好先生?这季先生虽好,却也不是非他不可。”
周氏勉强一笑,问:“那季先生何时过去总督府上?”
沈叡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说:“过个五六日。明日休沐,几个孩子来了,我会跟他们说的。这五六日,孩子们也别上学了。季先生搬个地儿需要整理的东西不少,你多派几个人去帮帮忙,也不好再让章哥儿他们去打扰他。”
没等周氏回答,他又说道:“傅公子过两日会来我们府上,说抢了几个孩子的先生,要来给他们陪个罪,你仔细备着。”
周氏好奇的问道:“这傅公子,如何?”
沈叡笑着回答:“比章哥儿小上两岁,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以后是个人物。从不仗着身份拿大,几回见他,对我们都很尊敬。谦恭有礼,非一般的膏粱纨绔不论,还潇洒肆意,不若那虚与委蛇之徒。虽无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也是个清俊优雅、言谈不俗的英锐少年。”
周氏一听,心下有了几分计较,面上仍似无异。两人又聊了许多事,才双双睡下。自是几番温香软玉,你侬我侬。
***
第二日,凝芳阁。
因天气阴冷,周氏免了众人每日早上的请安。今儿正值学堂里放假,芙云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肯起来。秦姨娘瞅着两个孩子平日读书劳乏,便吩咐妈妈们让他俩多睡会儿。
芙云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心情格外欢快。杨妈妈先给她套上了藕丝彩绣花鸟纹宽襕裙子,然后再穿上水粉五彩缂丝妆缎长袄,最后在外头罩上一件厚实的内里绒银红遍地花卉窄袖披风。披风的领子、衣缘和袖缘都围着雪白雪白的兔毛,衣襟上用短绸带缀着两个毛茸茸的兔毛球,头上还带着一顶银白的毛边暖帽。芙云那似含花娇蕊般的小脸被一圈雪白的兔毛围绕着,更显得粉扑扑,眼睛因为刚醒来还蒙着薄薄的水雾,可人极了。
杨妈妈看她那嫩汪汪的小脸、水盈盈的大眼,直想扑上去咬上一口,可是主仆有别,只能忍着。锦绣、茗儿、如烟三个不同,都是小女孩儿心性,也与芙云没大没小惯了,冲上去就是这里摸摸那里揉揉。芙云的小脸被揉的通红,一张粉嘟嘟的小嘴瘪着,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瞪地控诉她们。
杨妈妈满脸是笑,拿了个装好银炭的掐丝烧蓝手炉,上前把笑收了,故意凶巴巴的挥开几个小丫头。她把手炉塞到芙云手里,又细细拉下袖子,把芙云的一双小胖手都严严密密的裹在衣袖里。做好这些,才转过头来,道:“茗儿、如烟,还不快去把姑娘的饭给端上来。”
话音一落,茗儿、如烟两个便相顾着吐了吐舌,又笑呵呵的手牵手走了。杨妈妈一把把芙云抱起,往外间走去。芙云满脑黑线的想到,她好像习惯了被杨妈妈抱着去吃饭了。天哪!她两辈子加起来都三十几岁了,竟然还要人抱着去吃饭!芙云满身的不自在,在杨妈妈怀里扭来扭去,羞红了脸道:“杨妈妈,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杨妈妈一愣,却把她抱得更紧,哈哈大笑道:“姑娘,今儿怎么想自己走了?哦,对了,也只有今儿你才是醒着被妈妈抱着的。”
芙云一听这话,更羞了,把整张小脸埋在杨妈妈肩膀上,轻声撒娇道:“杨妈妈,你怎么可以笑话芙云!我不要喜欢你了!”说完,她更黑线了!来到这个世界九年多,她似乎越来越融入现在的角色,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九岁孩子应有的稚气。看来,装久了,慢慢的会弄假成真……
外间沿北墙有一张铺着石青羊绒毡毯的炕床,杨妈妈抱着芙云到炕上坐下。锦绣拿了一个楠木高束腰的炕桌摆在炕上,茗儿、如烟并着两个小丫鬟,把热腾腾的早饭摆上炕桌。杨妈妈怕芙云冷,还想喂她吃饭,芙云着急的拒绝了——还要人喂饭吃,她羞死算了!
芙云吃到一半才意识到今早吃饭的地方变了,忙问杨妈妈:“妈妈,哥哥呢?今儿怎么在自己屋里吃饭?”
杨妈妈点点她的小鼻子,揶揄道:“三少爷哪儿和你一样啊?姑娘你是巴不得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才好,三少爷可一年到尾卯时准时起了读书,除了除夕守岁没一日断的。他一早便起来和姨娘一道用过饭了,现在正在屋里看书呢。等姑娘你?那肚子岂不是要饿扁了?”
她哥也太好学了吧!人比人气死人,芙云明智的决定不再说话——说一句受一回刺激,于是乖乖的吃饭。
及到午错用过午饭,秦姨娘留沈意和芙云说话,芙云才想起下午父亲要考他们学问。因前几回芙云表现十分不佳,秦姨娘特意对她耳提面命了一番,芙云嗯嗯啊啊的表示听明白了,沈意则很是云淡风轻的在一旁看书。估计这毛孩儿连上茅房都得带本书——芙云邪恶的想着,突然瞅见沈意的无名指上有一个红红的疙瘩,那是——冻疮?芙云眉头一皱,有些心疼。
下午,兄妹俩相伴往沈叡的内书房走去。芙云拉过沈意的手摸了摸他无名指上的冻疮,便打开话匣子说了一大串,“你没有暖炉么?还是根本不用?怎么生冻疮了?是不是屋里不够暖和?不暖和你和娘说说,给你换间暖和的呀。一会儿回去弄点生姜擦擦,别等天气暖了痒的你难受!”
沈意不以为然道:“你问了那么些问题,想我先回答哪个?不过是小小的冻疮,不用大惊小怪!”
芙云张大嘴巴,愤怒道:“大惊小怪?你嫌我大惊小怪!你要不是我哥哥,我还懒得理你呢,哼!”说着,甩了沈意的手,径自往前走去。沈意向来不懂得怎样讨好他人,其实刚才芙云的话说的他快活的很,可是一出口又成了往常的调调。这会儿,只能瞅着自家妹子的背影,后悔不已。所以说,天才的某些方面可能比蠢材更蠢。
沈叡考学问是一套固定的步骤——先让每个人写一幅字,品评过后,拿出他们学过的四书五经篇目,每个人问上几个问题,或背诵、或解释、或感想。差别之处,儿子们考的问题多点复杂点,女儿们问题少点简单点。
先考女儿们,第一名毫无例外仍是舒云。络云与舒云差别不小,但也得了第二。紫云长久未曾上过学,得了第三,不算差。轮到芙云,又是磕磕巴巴、支支吾吾的,三个题目倒有两个答不全,又落了个最后一名。看沈叡眉间深拢的样子,估摸着差不多放弃了。他自我安慰着:这小女儿虽然资质愚钝,好在长的漂亮喜人,往后也不怕没个去处。
考完女儿们后,沈叡并不急着考校两个儿子,而是把昨日与周氏说的话略去部分事实,又转述给了几个孩子。众人听完后,舒云第一个提出了抗议,“季先生要走了,还可以再给我们请一个啊?为什么非得等到大哥童试完了?”语气表情皆失望至极。
沈叡正色,严肃道:“姑娘家的,读书写字本不是正理。我既让你们学,不过是希望你们能知书识礼,不做那头发长见识短之辈,难不成还能指望你们考个状元回来?我听你们母亲说,近几月在家塾里上学,倒把针线工夫给落下了。正好,趁着这几个月好生练习练习,这才是姑娘家合该放在心上的。”一席话,说得舒云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
芙云听说往后几个月都不用上学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被父亲从书房打发出来后,她直想快快回到自己屋里欢呼一阵,却被络云拦了下来。